“舒兒如晤:
自出洛川,一路藍縷,按例留下書信一封,以為絕筆,留待日后有緣為卿所知,衷腸得訴,余一生無憾矣。自金鳳樓中一見,舒兒妹子當(dāng)是......”
宋明鈺斟酌著詞句。
約莫是在大半年之前了,洛川郡的金鳳樓,早春的夜里飄著細細的雨絲,燈火搖曳的章臺楚館里人聲鼎沸,妓子穿著大膽招搖,媚眼如絲,扭著腰肢向著第一次到得此等快活去處的宋明鈺軟軟地靠上來。
宋明鈺只覺得陣陣香風(fēng)撲面,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辦。
“嘻嘻,原來這位宋公子還是個雛兒,高公子你這位小兄弟可得漲漲見識啊。”
被妓子喚作高公子的高波便是宋明鈺的同窗,家中正是洛川四大錦緞商中排行第三的高家商號,平素讀書也是個不成器的,這次卻是撞大運超水平發(fā)揮,考中了——
秀才。
一高興,便做東邀了學(xué)堂同窗一同到金鳳樓瀟灑快活,家境貧寒的宋明鈺推脫不過,這才第一次到得金鳳樓這樣的地方。
見得宋明鈺窘迫的樣子,同窗們轟然大笑,一個勁地慫恿宋明鈺翻了妓子的牌子,春宵一度。
高波知道宋明鈺的性子,便也替他解了圍:
“哈哈,各位,樓下的姐姐們豈會看得上啥都不懂的雛兒?咱們此行可是來聽董舒兒姑娘唱曲的。”
掛在宋明鈺脖子上的妓子有些不樂意了:“喲,高公子這話說的可漂亮了,董姐姐雖說比不了咱金鳳樓的頭牌柳姑娘,卻也是奴家比不了的。您要是這么說,可是折煞奴家了?!?p> 高波連忙拋過去一粒碎銀,賠笑道:“好姐姐,高抬貴手,改日有空再找你吃酒?!?p> 妓子笑逐顏開:“嘻嘻,高公子敞亮!行了,奴家不過是許久未見到高公子,想來和您說說話罷了,你們都快上去吧,董姐姐恭候多時了?!?p> 高波摟過宋明鈺,說道:“不打緊,你頭一次來,放松些。今日咱們只是聽聽曲罷了——嗯,若是有心儀的,宋兄也只管大膽表露心跡便是,男人嘛,總要走到這一步的,但你別當(dāng)真把自己陷進去啊......”
......
一眾人到了樓上花廳,依次坐定,上了果盤糕餅美酒,就等佳人入場。
兩杯酒下肚,宋明鈺驚魂甫定,便聽得有人問道:“高兄,聽聞你家與這金鳳樓的頭牌柳姑娘關(guān)系不錯,為何今日不叫她出來作陪???”
高波答道:“柳姑娘正在為洛川衣會做些準備,她要代我們高家商號出場爭奪衣會魁首的稱號,近來不便見客。這位董姑娘曲子也是不錯的,諸位不妨一聽?!?p> 正說著,珠簾一卷,畫屏后出來兩位婢女扶著簾子,一道月白衣裙的女子橫抱琵琶緩步而出。
那女子蓋著面紗,單憑倩麗的身影便吸引住眾人的目光。
女子盈盈下拜,聲音有些清冷,帶著淡淡的疏離:“董舒兒拜見各位公子?!?p> 言罷,回身坐下,撥動琴弦試試音色。當(dāng)真是惜字如金,好似不入凡塵的仙子。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茫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東升西沉為誰動。
......”
這位喚作董舒兒的歌妓嗓音婉轉(zhuǎn)空靈,一如她那清冷而疏離的性子。
一曲唱罷,董舒兒抱著琵琶再次起身一禮。宋明鈺猶自沉醉于繞梁余韻,恍惚中一抹白紗飄落,將宋明鈺的臉龐覆蓋。
他回過神來,隔著薄紗便見到那抱著琵琶的朦朧倩影來到自己面前,空靈的嗓音帶著冰霜,稍稍有些疏離,卻又不拒人于千里之外。
“公子見諒,請將面紗還與奴家吧?!?p> 這時便有人起哄了。
“宋兄平素看著木訥,不成想還是個艷福不淺的,第一次到金鳳樓便有姑娘投懷送抱,眼下還得到了董姑娘的青睞,哈哈哈哈......”
“可不是?就連這月老也幫他,董姑娘的面紗被風(fēng)雨吹落,巧不巧?偏偏被吹到宋兄頭上?!?p> 宋明鈺趕忙把面紗抓在手中,待到看清董舒兒的樣子,便徹底愣住了。這樣的情形董舒兒遇到過不少,矜持著小心翼翼地將面紗往回拽。
試了幾次卻拽不動,故作嗔怒,柔聲道:“這位公子,請您高抬貴手?!?p> 過得片刻宋明鈺才放開面紗,董舒兒后退兩步盈盈屈身,以示歉意。
就如同洛川城外洛水河上落花一瓣,流水奔涌向前,早早的將那落花遺忘;然而花瓣在水上泛起漣漪,永遠在少年書生的心里蕩漾。
......
宋明鈺收回思緒,雪浪箋上早已被他無意中留下了橫七豎八的墨跡,原本好看的字跡都被畫花了。
“浪費了,罪過啊!”宋明鈺有些心疼這上好的信紙。
將那表露心跡的紙張揉作一團便要拋棄,卻有一位臉上戴著白色物什的女子將紙團凌空接住,緊接著展開來看。
“寫了就扔,扔了又寫!”女子說道,“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是能糟踐得起紙張的人呢?!?p> 宋明鈺赧然,心中慌亂,下意識的便要伸手搶奪,那女子一邊看一邊靈活的閃躲,宋明鈺始終抓不到箋紙,無奈地一攤手,憤憤的道:
“你這姑娘,就不能矜持一些嗎?”
那女子白了一眼,回道:“不就是一封情書嘛!藏頭露尾的像什么樣?金鳳樓的董舒兒——哎?哎!”
女子忽然快走了幾步,繞過宋明鈺,直奔擔(dān)架床頭上的包裹,手腳利落地將藏在布包里的信件全都翻了出來。
宋明鈺大急:“你、你要干嘛?”
“早些天就看你在這兒寫了,你這情書若是沒人看豈不是白寫了?我就勉為其難做次月老?!?p> “你什么意思???唉,別走啊!”
女子拿走了所有信箋,宋明鈺追不上,只得作罷。
宋明鈺不知道是怎么來到云中的,只是聽說朝廷在這里設(shè)粥廠,施靈藥,開倉放糧,便被流民一路裹挾,及至城外,疫病發(fā)作倒在荒地里。
宋明鈺以為自己一定是要死的,就如一路上見到的,倒斃路旁的枯骨一般,再也見不到那清冷的倩影。
等到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這古怪的,藍白相間的衣裳,躺在光潔如新的帳篷里。哦,聽說云上京璇璣館的人管這衣裳叫病號服。
方才那女子大抵也是璇璣館的醫(yī)女吧,這幾日來都是她送來湯藥,身材氣質(zhì)頗為不凡,只是臉上總是遮著一塊叫做口罩的白布,看不清樣貌。
想來應(yīng)當(dāng)也是位俊俏的小娘子,不過——
比起舒兒恐怕是差遠了吧。
她把我的信拿去做什么?
宋明鈺疑惑著,微微發(fā)愣。
“哎,棒槌!要我說,那位小仙子許是認識你的舒兒妹子吧,她拿你的信去給舒兒妹子看了。”隔壁擔(dān)架上的人揶揄道。
“嘿,想的倒是美,那金鳳樓是什么地方咱洛川來的能不知道?董姑娘雖說不是頭牌,卻不是他這種要啥啥沒有的書呆子能染指的?!?p> “我看就是他一廂情愿吧,哈哈哈......”
“兄臺如此熟悉,莫不是常去金鳳樓?怎么還落得與我等一般田地?”
“哎,讓各位見笑了,我不過是遠遠的看過幾次罷了。哎,說起來,照顧咱們的這位仙子倒是有些眼熟?!?p> “怕不是染了瘟疫,病糊涂了,人家是云上京璇璣館的醫(yī)女,能跟你熟?你不是打聽過人家嘛,還差點讓跟在她身后的冷面公子打一頓。嘿,看著都不是普通人啊?!?p> ......
成年人間的話題總是會偏到某些無聊的方面上去,左右疫病痊愈之前都出不了營,說些男人間喜聞樂見的話題,也好沖淡這些日子以來沉痛肅穆的氣氛。
宋明鈺是參與不了這些的,只能坐在擔(dān)架床上發(fā)呆。
過得一陣,方才那女子去而復(fù)返,掀開帳篷門進來,眾人的談話稍稍頓了頓,隨即收斂了些。
宋明鈺見她的目光望過來,然后偏頭向外招呼了一聲,便見得她領(lǐng)了一人進來。
帳篷里徹底鴉雀無聲,醫(yī)女帶進來的是另一位清冷的女子,穿著同樣的病號服,青絲綰起來簡單用木枝簪著。微微有些拘謹,一手緊抱著臂彎,下唇緊咬著。
“董、董姑娘——”先前那個很熟悉金鳳樓的人驚呼道。
投過來的目光都變了,有羨慕、有嫉妒,也有泛著的酸味的低聲沉吟:
“嘿,不過是又多了一個被董姑娘拒絕的傷心人罷了?!?p> 這是一次難以預(yù)料的重逢,對于宋明鈺,對于董舒兒,有著別樣的意義。
至于無意之中促成此事的少女,卻是漫長人生當(dāng)中一次微不足道的插曲,多年后,只有午夜夢回之時,才能從塵封記憶當(dāng)中再次浮現(xiàn),憑添一絲興嘆。
而在這秋日的帳中,董舒兒手中緊緊攢著那些雪浪箋,眼中瑩瑩有水光氤氳。
“你、你一直記著我?”
“宋某,一直不曾忘懷?!?p> “那——要是我沒有好看的衣裳,再也唱不了曲,公子還會把奴家放在心上嗎?”
“嗯,宋某......此心可鑒,此志不渝?!?p> ?。ū菊峦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