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瑟治平七年，冬至。

　　連著下了幾天雪，整座皇宮銀裝素裹，彌漫著肅殺清冷的氣息。

　　寒梅殿位于皇宮偏遠(yuǎn)的一隅，從前是先帝某位妃子的宮殿，后來不知犯了什么罪被囚禁在殿中，聽說死后過了許多日才被宮人發(fā)現(xiàn)，死相可怖，從此寒梅殿就被廢棄了。

　　如今，寒梅殿被作為冷宮擁有了一個暫時的主人——前不久被以毒殺太子罪名廢了的姜皇后。

　　從被廢到現(xiàn)在，姜禍水始終表現(xiàn)得很平靜。

　　那天雪下得尤其大，她正準(zhǔn)備用午膳，御膳房準(zhǔn)備了羊肉湯，羊肉和許多藥材燉了很久，聞著便令人食指大動。

　　湯未入口，皇帝身邊的陳公公帶著一隊侍衛(wèi)破門而入，行為囂張，態(tài)度卻恭敬。

　　陳公公似乎沒想到她正在用膳，表情一怔，才道：“皇后娘娘，您下毒致使太子命懸一線，皇上震怒，下口諭廢黜皇后，打入寒梅宮?！?p>　　令人意外的是，在聽到他的話后，姜皇后僅僅流露出了一瞬間詫異的表情，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平靜地應(yīng)了一聲。

　　“……”

　　四目相對片刻，姜禍水嘆了口氣，“能讓我吃完這頓嗎？”

　　陳公公表情一言難盡，“娘娘不要為難奴才?！?p>　　十幾個侍衛(wèi)將她團(tuán)團(tuán)圍住，雖然沒帶武器，但那虎視眈眈的氣勢足夠?qū)⒁皇业逆九ㄍ▏樄颉?p>　　陳公公態(tài)度誠懇，姜禍水不想為難他，可是也放不下手上端著的羊肉湯。

　　須臾，一眾聽說皇后毒殺太子惹怒皇帝被廢發(fā)配冷宮的消息后特地跑來圍觀的嬪妃侍婢看到皇后娘娘，不，是廢后姜氏，手上端著一大碗羊肉湯，跟在陳公公身后，周圍是十幾個侍衛(wèi)。眾目睽睽之下，她端著羊肉湯邊走邊喝，喝一口湯吃一口肉，吃相并不算優(yōu)雅。

　　眾人：……皇后怕不是被刺激瘋了吧？

　　不怪眾人驚訝，姜禍水的表現(xiàn)一向是標(biāo)準(zhǔn)皇后娘娘的樣子。儀容端正，眼神威而不嚴(yán)，笑容恰到好處，一舉一動都是上位者的風(fēng)范和姿態(tài)，何時見她在大庭廣眾之下邊走邊吃？

　　昔日里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一一落入了姜禍水的眼中，她避也不避地掃視過去，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沒料到她會直視過來，沒來得及收回去，意識到后連忙收斂，可姜禍水只看了一眼就轉(zhuǎn)了頭。

　　她們轉(zhuǎn)念一想，今時不同往日，蘇貴妃如今正得盛寵，姜家早就被皇上收拾了，姜禍水沒了皇上的寵愛，也沒了后臺，如今更是扣上毒殺太子的罪名被廢，她還有機(jī)會翻身嗎？

　　絕無可能！

　　這么想著，各種各樣的視線更加肆無忌憚。

　　姜禍水一路頂著注目隨陳公公到達(dá)寒梅殿，最后只留下一個婢女給她就走了。

　　婢女叫葉葵，在她身邊待了十年，從她十八歲嫁給夏濯起便跟在她身邊了，自從瀧兒死后，葉葵是她身邊最得力的人，辦事穩(wěn)妥令人放心。

　　如今，一開始的驚訝之后，她很快便平靜下來，一言不發(fā)地跟隨在姜禍水身邊。

　　殿門的牌匾蒙著厚厚的灰塵，依稀辨出寒梅殿三個字，宮殿極大，只比她的鳳棲宮小一些，只是處處透著腐朽的氣息，殿前種著的幾棵樹只剩干枯的樹干，落雪壓彎枝干，仿佛下一秒就會斷裂。

　　見寒梅殿破舊不堪，她低聲道：“娘娘稍等，奴婢先進(jìn)去為您……”

　　姜禍水打斷她，說：“不必了，反正也住不了幾天?！?p>　　葉葵動作一頓，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

　　冬至是一年中最漫長的一夜。

　　每到這天，天還未亮，家家戶戶的婦女們就起來生火煮湯圓，先敬天祭祖，再全家圍坐吃湯圓。

　　吃湯圓是姜家的習(xí)俗，除此以外，也有些人吃餛飩之類的。

　　所以為了照顧到整個皇宮所有人的需求，這天，剛到丑時，御膳房便亮起了燈，熱鬧起來。

　　這幾天，姜禍水睡得不安穩(wěn)，今天更甚。

　　雖然在平日里她表現(xiàn)的很平靜，但夜里入夢，總會夢到她的父親和母親失望的臉，夢到姜家上下幾千個人因她流離失所，甚至失去性命，夢到被她連累的孟家，還有她最好的朋友……孟溪云。

　　京城有雙姝，城南首富之女姜禍水，城北右相之女孟溪云。

　　按理說，她們應(yīng)該是水火不容、爭鋒相對的關(guān)系，但她們卻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孟家世代都走文臣之路，到了這一代，右相孟逢卻只生了孟溪云一個嫡女和一個庶子，庶子的親娘身體不好，生了他后就去世了，孟溪云和這位弟弟的關(guān)系還算親厚。

　　孟溪云在藥理醫(yī)術(shù)方面很有天賦，小小年紀(jì)就拜了醫(yī)圣為師。姜禍水從未想過，有一天這會成為她受到連累的理由。

　　就在兩日前，陳公公告訴她，太子中的毒十分特殊，整個京城只有孟溪云能制得出來，姜禍水當(dāng)時冷笑了一聲。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緊接著，陳公公說，皇上派的人在找到孟溪云時，她已經(jīng)服毒自盡了。

　　啪！

　　手上握著的毛筆掉下，墨汁粘上她的衣服，她一動不動，像被定住了。

　　姜禍水只覺渾身冰涼，止不住地顫抖，體內(nèi)卻有一股熱氣直沖頭顱，她眼前發(fā)黑，吐出一口血來。

　　再次醒來時，對上的是葉葵出神的臉。

　　她叫了兩聲，葉葵才回過神來。

　　姜禍水沒問她在想什么，平靜地讓她倒水。

　　阿蕁，欠你的，欠你們的，只能下輩子還了。

　　驚醒之后再無睡意，收回思緒，姜禍水披上大氅，走到窗邊，向外眺望，遠(yuǎn)遠(yuǎn)地能見到御膳房的方向燈火通明，想來熱鬧非凡。

　　她想了想，才想起來今天是冬至。

　　夜里天更寒，姜禍水幾年前受過重傷的地方隱隱作痛。

　　寒梅殿位置偏，人煙稀少，她如今又是廢后，自然無人問津。吃穿用度上比普通宮女好不了多少，那日來的匆忙，什么多余衣物都沒帶，大氅還是穿著來的那件。

　　她想搓搓手暖和一點(diǎn)，最后只能用左手按住顫抖的右手，往大氅里縮了縮，看著窗外紛飛的大雪出神。

　　病根是為了救夏濯而落下的。

　　那是她嫁給夏濯成為七皇子妃的第三年，也是下著這樣大雪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