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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如玦

青梅竹馬(1)

綠如玦 丁水青 3942 2019-07-02 10:05:00

  八歲的夏綠如,穿一條粉紅色的連衣裙,胸前淡黃色的蝴蝶結(jié),跟著她躍上臺階的腳步一跳一跳。她推開虛掩的門,清涼撲面而來:入眼是一方天井,剛灑過水,濕漉漉的青板石上布滿雨坑——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密集——是歲月的痕跡。

  天井壘高的青磚上擺滿各色盆景,多是姿態(tài)優(yōu)雅的松柏。那松柏總讓她驚奇:怎么就能一直保持纖小優(yōu)美的姿態(tài)?她曾看過滿山的青松,明明一樣的針葉,卻給人截然不同的感覺——盆里的小東西雖然好看,卻太過拘謹——不如山野中的來得自由。

  天井中間是一大片荷花,立在極普通的褐色陶瓷水缸里,幾條紅白相間的金魚與之相伴——她每次進門都在它跟前流連許久,才跑進客廳喊外公外婆。

  外婆李小珍聽見聲音,笑著迎出來,從兜里抓出一把糖果花生——像是隨時準備著她去一樣,這樣做,總讓她高興——然后拉著她到天井旁的竹椅上坐下。

  “媽媽呢?”

  “她說看個朋友,一會過來?!?p>  外婆“哦”了一聲轉(zhuǎn)頭忙碌去了。夏綠如一咕嚕爬上旁邊的那張?zhí)僖巍鞘峭夤~仲勛午睡的場所——然后微睜著眼偷看外公——他此時通常端坐在方桌前會診,對面坐著她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村民——有些從外鄉(xiāng)慕名而來。夏綠如在人生有著無限可能的小時候,就規(guī)劃著要像金明仁叔叔那樣,跟外公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這個想法倒不是因為救死扶傷的崇高目標,而僅僅像其他小孩喜歡探險一樣——外公所做的事在她的眼里,神秘而令人向往。

  桌子正上方的墻上懸掛著同樣方方正正的相框,里面擺滿了家人的照片以及外公和病人的合影,從黑白到彩色,擠滿了整個相框,有些照片甚至只能露出一個角。最前面的,除了全家福,就是她和舅舅的照片。她扎著兩根羊角辮,站在一輛玩具汽車上,手握著方向盤,沖著鏡頭傻樂。舅舅則一身淺色西裝,架著金絲眼鏡,拎著公文包,文質(zhì)彬彬又風(fēng)度翩翩。相框再上去是一副匾額,“懸壺濟世”四個大字龍飛鳳舞。

  葉仲勛行醫(yī)過程中表情肅穆卻不嚴厲,是讓夏綠如覺得安心的表情,病人應(yīng)該也有這樣的感覺。他戴著聽診器,將探頭放在病人胸前側(cè)耳傾聽,聽完后又讓病人伸長舌頭查看一番,接著一邊搭脈一邊低聲詢問病人幾句,最后放開手,拿過手邊的藥簽紙,窸窸窣窣寫上一陣。她還記得病人接過藥時千恩萬謝的模樣,卻忘了外公配藥的情形,甚至不清楚他有沒有藥房,只是在后來見過很多醫(yī)生的配藥區(qū)后才想著外公肯定也有這樣一個地方,只是她從來沒有進去過。

  病人走后,夏綠如乖乖讓出位子。葉仲勛略顯疲憊,躺在藤椅上閉目養(yǎng)神半刻后才起身走進天井。

  天井里到處是滑溜溜的青苔,夏綠如常擔心外公會摔倒,但她擔心的事一次也沒發(fā)生。葉仲勛有時修剪松柏,有時撿去荷花池里的敗葉。他還養(yǎng)了杜鵑花,春天的時候,紫紅色的花朵擠滿枝頭,金黃色的花蕊競相吐艷,很是熱鬧,但在夏季,就只剩一片不起眼的青綠了。還有石榴樹,火紅的花,讓夏綠如想起父親夏明峰喜歡的詩句:“日射血珠將滴地,風(fēng)翻火焰欲燒人”。只是這盆小東西,花就開了十來朵,果實更是小得可憐——不過外公喜歡,經(jīng)常佇立它面前,靜靜呆上半晌。

  在天井的角落里,隨意擺著幾盆春蘭,葉子半枯半綠。夏綠如記得其中有一株是舅舅回來那次上山采的,都好多年了,才長出一片新葉——有次她聽大人閑聊,聽到“水土不服”這樣的字眼,她從此很可憐那株幽蘭——好在它仍舊頑強地活著。

  外公擺弄完花草坐回藤椅上,外婆端來一杯熱茶——還會拿些糕點,夏綠如總是不知不覺消滅大半。夏綠如跟外公安靜地端坐著,看穿梭在荷花倒影里的魚,想它們真是快樂,直到媽媽葉艷秋推門進來。

  葉艷秋取下頭上的涼帽,掛到門后的釘子上,一邊跟父親問好,一邊開始責備女兒吃太多甜食,又朝在廚房里忙碌的母親喊:“媽,你別總給她吃糖,牙都蛀光啦!”

  李小珍在里面“嗯嗯啊啊”地應(yīng)著,但夏綠如知道外婆多半和她一樣的心思:“哪有這樣夸張!”

  “這次來住兩天再回去吧!”外婆端著菜上桌,“綠兒也放暑假了?!?p>  “看情況吧!”媽媽嘆著氣說,“家里一大堆事。”聽到這話,李小珍和夏綠如都鄙夷地看著她。夏綠如想到家里到處散落著的書和衣服,李小珍則不用想也知道她女兒家是什么德行。夏綠如實在想不明白,勤快的外公外婆怎么就生出她媽這樣的懶人。還是人民教師,要是學(xué)生知道她媽這形象,嘖嘖嘖,她都不敢想。

  葉艷秋拍她一腦袋:“看什么看,吃飯!”

  吃飯的時候,外公奉行“食不言,寢不語”的原則,默默吃飯。葉艷秋則一邊扒飯,一邊責備不乖乖吃飯的夏綠如兩句,一邊還和母親拉家常。

  李小珍問她:“你剛?cè)ツ膬毫耍俊?p>  葉艷秋含著飯回道:“我在村口碰上蘭蘭……”說著瞥了眼父親,見他老人家沒反應(yīng),又說:“她老公對她好嗎?我剛見他一身酒氣回來,瞪著我眼神怪嚇人的,這大白天的喝酒,真是……我趕緊溜回來了。你說她怎么就嫁了這么一個人?”

  李小珍也看了眼丈夫,“別人家的事,你別管太多?!?p>  “可是……”媽媽還想說什么,葉仲勛開了口:“吃你的飯,有話吃完飯再說!”

  大家就都不吭聲了,只剩下碗勺相碰的聲音。媽媽吃癟,小綠如反而心里一陣快意,讓她平日里總教訓(xùn)自己,這下蔫了吧?這一開心,飯也覺得香了,三下五除二吃了個底朝天,李小珍見了直夸她上學(xué)變乖了。葉艷秋在邊上撇撇嘴,一副不以為然。

  吃過飯是午休時間。大門虛掩著——病人不是客人,不會按預(yù)約時間上門——葉仲勛在躺椅上睡著了,葉艷秋和母親在里屋竊竊私語。夏綠如爬到天井的青苔上玩“溜冰”,很熟練地不會讓自己摔倒,玩得無聊了,又被盤橫在粉色荷花上偷享清涼的蜻蜓吸引,躡手躡腳地走近想要捉住它。

  窗外的知了不厭其煩地唱著,它的人生估計只有這一個樂趣,所以人們再厭煩也不會想去打擾。夏綠如玩得累了,偷偷爬上葉仲勛的坐診椅,掛上聽診器,有模有樣地扮演起醫(yī)生來。就在她玩得不亦樂乎時,門外傳來急促又焦慮的喊聲:“葉醫(yī)師!葉醫(yī)師!”接著門被大力撞開,兩個中年男子抬著一副門板闖了進來,后面跟著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不停地用手背擦眼睛。

  夏綠如扔下聽診器,溜下椅子往門口跑去——此時葉仲勛已經(jīng)起身——她看到床板上躺著一位年輕的婦女:雙目緊閉,臉色蒼白而且口吐白沫。外婆聽到聲音也走出來,招呼兩個男子將床板放在天井邊的地上,結(jié)果一見擔架上的人整個臉都變了形,扭頭朝臥室里大喊:“秋秋,你快來!”聲音顫巍巍的,像是受到很大的驚嚇。

  葉仲勛的面色也比往常凝重,他蹲下身子查看了一會,搖著頭起身說“遲了!”

  一直默默跟在旁邊的男孩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李小珍上前摟住他的肩膀試圖給予安慰。夏綠如看看地上的婦女,又看看大哭的男孩,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擔架上的人嘴里的白沫還在往外涌。

  “她的嘴還在動!”她大叫起來,帶著哭腔,心想這人明明還活著,怎么就遲了?葉仲勛看了她一眼,低聲道:“她喝的是敵敵畏,而且分量不輕!”

  男孩子聽到夏綠如的喊聲,掙脫開外婆,一下跪倒在婦人的旁邊,用力搖著她的手臂,哭著喊:“媽媽!你醒醒??!媽媽!”

  病人在他的叫喚和搖晃下,又吐了一大口白沫。男孩直起身子,轉(zhuǎn)身跪到葉仲勛的面前,緊緊抱住他的大腿,哭喊道:“求求你!救救我媽媽!求求你,求求……”葉仲勛用手輕撫他的頭,嘆一口氣道:“孩子,不是我不救,你媽她已經(jīng)……”這時被哭鬧聲吵醒的葉艷秋打著哈欠走出房門,她可能見慣了這種場景,只瞟了一眼就往廚房走去。李小珍叫住她:“秋秋,蘭蘭她,她喝農(nóng)藥了……”

  葉艷秋剛拿起水杯,一聽這話,手一滑杯子落地上,破碎的聲音,刺痛人的耳膜。

  “你說什么?”葉艷秋飛奔過來,待看清門板上的人,眼睛都直了,整個人撲了上去:“蘭蘭,你這是怎么了?蘭蘭!”但是門板上的人沒有回應(yīng)她,她側(cè)著的臉慘白如灰,嘴里的白沫汩汩地往外冒。

  葉艷秋猛地起身,上前拉住她父親的手臂:“爸!你快點救救蘭蘭啊!這怎么可能呢?她剛還好好的,怎么可能……爸,你怎么站著不動?。俊?p>  “來不及了!”葉仲勛還是這句話,“她喝的量太大,救不了?!?p>  “那也要試試啊!”葉艷秋大叫道,夏綠如覺得她的聲音比和父親吵架時還要高許多分貝,聲調(diào)也是前所未有的凄厲,那里面包含著的,是種可怕的東西——恐懼。沒什么比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在眼前漸漸死去更讓人恐懼:她還活著,她即將死去,而你什么也做不了。你會覺得自己是殺死她的劊子手,因為你的無能,所以你無法原諒自己。當時的夏綠如不明白這些,但母親的聲音震撼到她幼小的心靈,還有那個小男孩:他已經(jīng)放棄乞求,轉(zhuǎn)身跪在他母親跟前,用手一遍遍抹去她嘴角的白沫,臉因為憋著哭泣而漲得通紅,整個身體不停抖動著。夏綠如轉(zhuǎn)身從臉盆架上扯下一塊毛巾,擠到他身邊跟著跪下,將毛巾遞到男孩滿是泡沫的手上。男孩子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抽噎著,滿臉的淚,通紅的眼,黝黑瘦小的臉上布滿傷痛,令人不敢直視。

  夏綠如低下頭去:“用毛巾……”男孩子接過毛巾,輕輕擦拭母親的嘴。

  抬人來的兩個中年男子討論著叫她的丈夫,一個說:“我老婆已經(jīng)去了,怎么現(xiàn)在還沒來?”

  另一個說:“他在賭桌上,不說他老婆死了,估計下不來。還是我再去叫一趟,葉醫(yī)生都說沒得救了。”說著出門去了。葉艷秋過來抓著病人的手不停垂淚,一遍遍呼喊著她的名字:“蘭蘭!蘭蘭!你怎么會這么想不開啊蘭蘭!你有什么事怎么不跟我說,你怎么……”

  等她的丈夫許向輝趕到的時候,躺在門板的上的人已經(jīng)沒了動靜,除了嘴角細細的白沫水。許向輝是個黑瘦的男子,他推門進來的時候嘴里還罵罵咧咧的,待看到妻子的慘樣,整個人愣在原地,半天吐不出來一個字來。本來跪在地上的男孩見到父親,攥緊拳頭站起來怒視著他,那眼神,像頭憤怒的獅子。

  “我說讓她去死,她還真……”男子喃喃自語道,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他有些茫然地看著葉仲勛:“她,這就沒了?”

  “準備后事吧!”葉醫(yī)生說,“已經(jīng)沒生命體征了?!?p>  男子過了好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神色復(fù)雜,似惱怒,似后悔,更多的卻是麻木,連假裝流兩滴淚都沒做,就招呼著兩個中年人幫忙把人抬回家。男孩扶著門板,趔趄著跟出了門,夏綠如望著他瘦弱的背影,不自覺地難過起來,鉆進媽媽的懷里,陪著她一起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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