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阿萊莎小姐的生日宴會

　　宮殿的宴會廳占據了第五層的全部空間。建筑內部的所有墻壁都被打通，大廳兩側的落地窗帶來了充足的照明。

　　宴會的長桌呈矩形，看上去和真理院公共餐廳中的餐桌很相似。根據她粗略的估計，長桌周圍能坐下大約四十人——具體人數取決于落座者的身材。

　　幸好現(xiàn)在只是中午，大多數正派人都還在外面工作。希琳獨自坐在大廳左側長桌的最遠端，面前擺著一個滿當當的餐盤。

　　其實她的胃口并沒有這么好。但是每當端著餐盤的侍者經過時，都會手腳麻利地為她添上一些食物，速度之快甚至讓她來不及拒絕。

　　于是盤子里的食物越堆越多，最后她干脆放棄了。光憑她自己根本不可能吃完，而她附近又沒有可以分享食物的伙伴……

　　希琳百無聊賴地用餐叉撥弄著盤子里的豌豆，這時大廳的主桌傳來一陣歡呼——多半又是某個正派人在酒量的比拼中敗給了阿萊莎小姐。

　　與離群索居的希琳不同，阿萊莎小姐顯然是宴會上的重要角色。因為平時應該屬于大佬的位置，此刻正由她占據。這無疑暗示了那個幾乎人盡皆知的秘密——尤文斯大佬打算將自己的權力傳給他最寵愛的女兒。

　　拋開年齡和性別上的區(qū)別，阿萊莎小姐和她父親的相似之處簡直不計其數。他們大笑時的樣子一模一樣，發(fā)火時也頗為神似。她和男人們同桌飲酒，和他們暢所欲言。她身邊的親信對待她，就像對待一名身居高位的女領主。

　　希琳不禁暗忖，如果換成是阿萊莎小姐把人吊在質詢室的天花板上，她的拳頭會有多重？

　　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并不想知道答案。無論是從旁觀者的角度，還是從體驗者的角度都不想。

　　又一陣歡呼傳來，希琳終于決定放過那顆可憐的豌豆。正當她打算起身離開宴會時，一個年輕男人突然坐進了她對面的空位子。他戴著一副眼鏡，有著一頭淺淺的金卷發(fā)。

　　“呃，”他似乎在坐下后才注意到希琳，“真抱歉，請問我能坐在這里嗎？”

　　“當然可以，這里又不是我家?！彼f。

　　他露出友善的微笑，接著從口袋里拿出一本書?！澳悄銘撘膊唤橐馕以谶@里讀書吧？”

　　在這么吵鬧的地方讀書？好吧，真是個怪人?！爱斎徊?，”希琳有些好奇，“只要你告訴我這是什么書?！?p>　　“呃，不是什么有趣的書。”他把書封豎起來給她看，“都是些經過改編和杜撰的歷史故事，甚至不算是嚴肅讀物。”

　　歷史，好吧……又是這個。研究歷史也許能讓她學到教訓，但并不能讓她長出翅膀逃離眼前的困境。

　　“的確算不上有趣。那你怎么讀的下去？還是在這種地方讀？”

　　“書沒什么意思，但歷史本身是很有趣的?！彼柭柤?，接著翻開書繼續(xù)讀，就好像這個話題不值得深入探討。

　　沉默持續(xù)了一會兒。

　　“……你怎么能這樣對我？”

　　“抱歉，小姐？”

　　“你擅自勾起了我的好奇心，然后又若無其事地把我晾在一旁？還以為歷史學家們都很懂禮貌呢?！?p>　　他困窘地合上書，抓了抓頭發(fā)，“對不起，”他滿懷歉意地說，“我看我還是離開吧。”

　　這下?lián)Q成希琳不好意思了，她知道自己肯定臉紅了，“不，請留下吧。不要介意剛剛的話，我有時候管不好自己的舌頭?！?p>　　“而我有時候管得太好了。”他如釋重負地笑了笑，“不過，既然你對這個話題感興趣，我很樂意和你講講歷史的有趣之處?！?p>　　希琳調整了一下坐姿，準備迎接她來到宴會廳之后找到的最大樂趣。

　　“咱們就從你開始吧。敢問小姐芳名？”

　　“希琳·瑪爾倫。”

　　“瑪爾倫……嗯……不是個古老的瑟倫佩爾姓氏，所以你的家鄉(xiāng)應該在王國的新領，甚至可能是境外？還有你那微弱的口音，應該是沃弗林一帶的……哈，你來自東部邊境?！?p>　　希琳象征性地為他鼓了鼓掌，“算你運氣好，歷史學家?！?p>　　“這甚至不需要豐富的歷史知識就能猜到?！彼t虛地說，“你的口音其實不明顯，但配合上那個姓氏，答案就不言自明了……”

　　“別聽他胡扯?！绷硪粋€男人突然坐進歷史學家身邊的位子，希琳壓根沒看到他過來，“威爾喜歡在陌生人面前賣弄。他覺得只要自己能給你留下深刻印象，你就會認為歷史很有趣?！?p>　　希琳打量著新加入交談的不速之客，接著驚訝地張大了嘴。

　　“你是個——”她壓低了聲音，“你是個精靈？”

　　精靈輕松地點點頭，就好像他出現(xiàn)在大佬女兒的生日宴會上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自顧自地從希琳面前的餐盤里拿起一個鴿肉派，塞進嘴里就開始吃。

　　最初的震驚過后，希琳開始仔細觀察這個精靈。他沒有用頭巾包住耳朵，而是大大方方地露出了它們。右耳傷痕累累，左耳只剩下半截。

　　“也別介意他?！睔v史學家說，“夜星最喜歡若無其事地突然登場，然后欣賞我父親的客人看到精靈時露出的驚訝表情?！?p>　　希琳猛地轉過頭，“等一下，你剛剛是不是說……”

　　“威爾·尤文斯?！睔v史學家扶了扶眼鏡，“如你所想，我是尤文斯大佬的兒子?！?p>　　他的面容和阿萊莎小姐的確有幾分相似，但實在很難把這個瘦削的年輕人跟體格壯碩的大佬聯(lián)系到一起……也許他繼承了大佬溫文爾雅的那部分？

　　接著希琳意識到，她剛剛可能冒犯到了大佬的兒子，“對不起，先生。可是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他，呃，我是指你父親?！?p>　　“不用為此道歉?！彼麛[擺手，“其實很多人都在這么說。相比之下，我姐姐倒更像他兒子。我覺得這樣也不錯，至少大家懶得管我，也沒人跟我嘮叨什么‘終有一天你將成為大佬’這樣的話，我可以安心與書本為伴?！?p>　　“如果我有那樣的姐姐，”精靈邊吃邊說，“我也會喜歡和書本作伴的?！?p>　　“吃你的鴿子派吧，夜星?！?p>　　希琳很快意識到，這兩個人應該是關系很好的朋友。“你們是故意演戲給我看的嗎？”她問。

　　“當然不是?！蓖枴び任乃够卮?，“事實上，是你占據了我們兩個在宴會上的保留位子?！?p>　　“很好。既然現(xiàn)在你們最喜歡的位子在我手里，要是不想它受到什么傷害，你們最好開始滿足我的好奇心。”

　　夜星含混地咕噥了一聲，威爾則朝她點點頭。

　　希琳需要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首先就是秘密鎮(zhèn)壓……雖然枯葉和她講過，但總感覺有些缺漏。

　　“為什么這里會有個精靈？我以為他們在一年前就已經……”

　　“你是指精靈離開火印城的事？”威爾看了一眼正在吃東西的夜星。

　　“我聽過一些傳聞?！彼M量不動聲色地說。

　　“你真的想了解真相？這件事也許不太適合……”

　　“尤文斯先生，”希琳說，“我知道精靈在離開時起了一些沖突?！?p>　　“一些沖突？這么說未免有點輕描淡寫了。”夜星冷冷地說。

　　“那就填補我在歷史知識上的空白吧?！?p>　　威爾看起來有些為難，但夜星朝他點了點頭。

　　“事實上，他們不是和平離開的。發(fā)生了一場在暗中進行的鎮(zhèn)壓?！蓖栒f，“雖然大多數精靈都不愿離開，但他們之中擁有特殊天賦的人數實在太少，根本無法對抗公爵大人的軍隊和獵巫人。在實力對比如此懸殊的情況下，這件事本該以和平的方式解決?！?p>　　“然后呢？我覺得你正要說‘但是’?！?p>　　“但是有一位精靈站了出來。他沒有特殊天賦，只是個普通人，不過他擅長演說，擅長用言辭鼓舞人心。他多方游說，讓許多原本已經決定離開的精靈改變了主意，甚至還成功拉攏了一些人類。他們自稱是荊棘團，并開始在城內實施各種恐怖襲擊——你應該也有所耳聞?！?p>　　她點點頭，“當然。事實上，我是艾·馮保險公司的員工。那段時間天天都要加班?！?p>　　“他們的確得到了一些成效。至少公爵大人的議會中有些人開始認為，也許應該重新考慮向非人類種族征收四倍公民稅的政策。但公爵大人不在其列。他認為荊棘團是在挑戰(zhàn)自己的權威，于是便派出了更多的獵巫人搜捕他們……你確定自己還想繼續(xù)聽下去嗎？”

　　“為什么不？”

　　“因為后面發(fā)生的事有些殘酷?！?p>　　她猶豫了一下，但最終下定了決心，“我還是想知道?！?p>　　“好吧……那么，獵巫人的搜捕行動最終取得了成功，他們抓到了那位演說家，并且查出了所有為荊棘團提供過幫助的精靈和人類?！蓖柾Ｏ聛砜戳艘谎垡剐牵`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那天晚上死了很多人，包括精靈和人類。秘密鎮(zhèn)壓發(fā)生的很快，過程也很血腥。他們嚴刑拷打了那位演說家，趁他還有一息尚存時，在他面前殺了他的家人?！?p>　　諸神啊。“他們……殺了他？”

　　“對，他們最終殺了他……在他身心全都受盡折磨之后。只有少數精靈逃過了那場屠殺，其中的大部分都藏在城內?！?p>　　希琳看了看夜星，他的耳朵就是那時候弄得嗎？

　　“夜星沒有牽涉其中。他是我父親的調酒師，因此受黑夜公爵的庇護。但其他精靈就沒這么幸運了。直到現(xiàn)在，獵巫人依然在搜捕他們。”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個問題了?！拔矣袀€精靈朋友，一年前就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毕Ａ照f，“他叫羅勒，你們有他的消息嗎？”

　　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你真的不知道？”

　　“我應該知道什么？”她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勁。

　　夜星嘆了口氣，“羅勒，就是那位演說家。”

　　她失手丟掉了餐叉。金屬落進盤子，發(fā)出一陣尖銳的脆響。

　　宴會廳內依然吵鬧，沒人注意到她弄出的聲響。希琳感覺房間正在晃動，接著意識到是自己在發(fā)抖。

　　她站起身，“抱歉，我要走了?！?p>　　“等等，”威爾也站了起來，“我不知道——”

　　“謝謝你們告訴我真相?！彼龔姄沃叱隽朔块g，接著不由自主地跑了起來。她爬下樓梯，穿過正派人的崗哨，還差點撞上一名搬運工。

　　“嘿！你不會看路嗎！”

　　“對不起。”她幾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聲調。

　　等她跑出宮殿大門時，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這些眼淚是為了羅勒，還是為了她自己？

　　她的導師一年前就死了，而且在死前受盡了折磨。也許她心里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認？如果他還活著，為什么從來沒有嘗試聯(lián)系她？

　　然而更讓她難過的是枯葉，枯葉對她撒了謊。羅勒既然是荊棘團的組織者，枯葉肯定知道他的結局……

　　希琳以為共同經歷了那么多事之后，她們已經成了朋友。

　　但她錯了。

　　她們根本就不是朋友。對枯葉而言，希琳只是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沒什么好哭的，她告訴自己，你太小題大做了。你只不過是回到了原點。

　　這又有什么關系？反正你的生活已經不能更可悲了。

　　她用衣袖擦去淚水，準備離開。

　　“瑪爾倫？你怎么回事？”艾瑪·佩吉站在橋頭，一臉詫異地看著她。

　　“沒什么?！?p>　　“好吧，既然你這么說……”女接待員快步走過來，“我收到了你寫的便條，所以盡快趕來了這里。你見到尤文斯大佬了？”

　　“見到了?！?p>　　艾瑪替她擦了擦眼淚，“行了，別死撐著了。你是最近壓力太大了吧？我看咱們下午也別回公司了，反正現(xiàn)在大家都在為港區(qū)的事忙前忙后，沒人會注意到兩個外勤人員的早退?！?p>　　希琳茫然地看著她，“不回去？”

　　“對，今天不回去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已經沒有家了?！毕Ａ照f。她現(xiàn)在不想回貓咖啡館的新家，因為她不想見到枯葉。

　　“哦？你還沒找到住的地方嗎？那今天去我家怎么樣？你可以睡沙發(fā)，當然你得先去洗個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