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間五怪
第七章人間五怪(上)
二月春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春用?,淮河的春天更美?;春幼钇纣惖娘L景自然是游人,沒有人又何成風景?游人、遷客、騷人來淮河,十之八九會泛舟江上,領略波光粼粼,靜如綠鏡的自然美。
粼粼江面上,船多,人更多。雖是日當中天,泛舟江上的游人依然不少。
又一艘蓬船啟錨,船上已有三十余人,雖不算擁擠,卻是舉步艱難了。但這樣的船費低,游人只要眼睛可以轉(zhuǎn)動,也就心滿意足了。
船夫竹竿一點,水波頓起,船如離弦之箭,離岸二丈有余。
忽然,眾人見岸邊有一人邊跑邊喊:“船家,船家,等一等,等一等!”船夫稍稍一怔,只見那人離岸沿二尺,拔身而起,人如鴻雁,姿式優(yōu)美,跳上船來。船上眾人見狀都大聲喝彩起來,佩服那人功夫了得。那人足尖在船頭一旋,眼睛泛著光,神采奕奕地向眾人連連作揖,笑著道:“打擾,打擾?!笔┒Y完后自懷中掏出三文銅錢,拋入船夫的石罐,那石罐原本已堆滿了錢幣,奇怪的是,這三文銅板落入時竟悄然無聲,仿佛是輕輕地放在石罐上。船上眾人又大聲喝彩起來,有人道:“好神勇的少年!”其實,這怎談得上“神勇”呢?但這人是少年不假,年約十七、八歲,滿臉含笑,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又大又亮,似乎還會說話。他雙眉如劍,又略略彎曲似刀,斜斜飛入鬢角落下的幾縷烏發(fā)中,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
少年委身坐入船艙,笑道:“今天天氣好,所以人人運氣好,遇到的人好,碰見的景色也好!”艙中的人全笑了起來,不過是友善的笑。
一位儒衣長衫,手持破折扇,面皮臘黃的中年書生雙手一拱,道:“這位少俠口中的‘碰見’二字用得巧,用得妙!”少年綻齒一笑,指了指身上的襤褸衣衫,道:“在下這般模樣,哪及得上先生的儒士文章?不過是在適宜的地方,說點不適宜的話,湊湊熱鬧罷了!”眾人見他隨和開朗,不由生了親近之心。
一彪形大漢哈哈大笑道:“少年不得志,人之八九。這位小兄弟口齒伶俐,心境如萬星平空,俺敬佩你這樣的漢子!”言畢,取下腰間的酒葫蘆,拔開塞子,“咕咚咕咚”地大喝一口,然后轉(zhuǎn)手遞給這位少年。少年也老成地豪邁一笑,接過葫蘆,如同喝茶般大灌一氣,才長吐了一口氣,贊道:“好酒,山東高粱酒,性子真夠烈!”這彪形大漢正是山東人士,山東人豪邁,聽得少年稱贊,又哈哈笑道:“俺今日巧逢知己也!”眾人哄然一笑,船艙中充滿活潑的氣氛。山東大漢又道:“小伙子,看你年紀輕輕,闖蕩江湖多久啦?”
少俠綻齒笑道:“‘闖’字可不敢當,只是到各地瞧瞧而已,快一年了。”山東大漢點點頭,贊道:“喲,不簡單,不簡單!來,俺再敬你一口?!鄙倌暌膊豢蜌猓置凸嗔艘淮罂?,連呼幾聲爽。
中年儒士覺得這少年很是有趣,也忍不住問道:“看來少俠去過不少地方,這次又準備去哪兒呢?”少年眨了眨眼,笑道:“哪兒風景漂亮,就去哪兒。聽說三月的揚州美景頗多……”儒士立即接口道:“揚州是個好地方,此生不去一趟揚州,老來之后追悔莫及。”他似乎來了興趣,即興附詩一首:“廣陵寒食天,無霧復無煙。暖日凝花柳,春風散管弦。園林多是宅,車馬少于船。莫喚游人住,游人困不眠”。船上的其他人向儒士投去了贊許的目光。
山東大漢還想問點什么的時候,梢公忽然朗聲道:“今日真是幸運吶!大家快看,有一艘貴船停在那兒,船上張燈結彩,彈琴雅奏,真是氣派!”眾人聞言,紛紛出艙。
這才見到,好多船上的游人都出來觀看,指著一艘甚是豪華富麗,可容數(shù)百人居住的兩層大船。這大船樓上樓下,粉飾豪華,構造別致,當世罕見。大船早已被數(shù)百成千條小般里里外外圍了個水泄不通,眾人皆望船嘆息不已,佩服船工登峰造極的手藝,更驚嘆船主富埒王侯。
梢公惋惜地道:“要是早點劃來,也許可以占個好位置,看得清楚些!”可他的話,誰聽得進去?大家只覺兩只耳朵聽不過來,恨不得多長一對耳朵。
有一人突然打趣道:“怕是皇帝老兒下江南了!”自古確有很多天子泛舟來江南游玩。另一人卻道:“我看不像,你瞧瞧,船上不僅有眾多水手,也有執(zhí)刀弄槍的莽撞大漢,乃是江湖哪一有勢力的幫派無疑。不過船主要是沒個銅山金穴,搞不出這么大的陣仗。”話音未了,只聽得船艙上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諸位靜一靜,我家公子今日有幸和大家同泛舟江上,特備了一些薄禮,送給大家?!边@人聲音極其雄渾,顯是功力相當深厚的高手,他話音一出,眾人的哄鬧聲竟全被壓了下去。
大家心中都暗暗吃驚:“這么多人,雖是分些薄禮,但加起來可也不少,也不知哪家的公子這么闊綽。”于是,好奇心更勝,大家都翹目以待了。
那雄渾的聲音又道:“無奈游人太多,若逐一分派下來,恐怕到天黑也分不完。只好采用拋空之法,哪位有本事,能得多少就得多少?!薄吧佟币舴绞?,只見大船樓上樓下船頭船艙忽地如雨點般飛出數(shù)不清的東西。
這下江面熱鬧了,大家都哄搶起來,有的甚至從一條船竄到另一條船,更有人腳步未穩(wěn),滑入江中。不過,這也難怪,所拋出來的東西確是珍品,有用匣子裝的精致點心,有的是熏雞火腿之類的下酒物,更有人參、鹿茸、燕窩等等珍貴之物。即使一般富貴人家,也并沒有這么多珍貴的東西享受,一時間爭搶也就更加激烈了。有一些輕功較好的,在空中倏上倏下,委實拿到了不少,有的甚至將看不上眼的東西隨手拋掉。
少年的船在當中,自然有不少珍品被拋到船上。山東大漢最喜下酒之物,他體格強社,在人群中橫沖直撞,抱了滿滿一懷,仍在不斷爭奪。這少年卻到船蓬邊,斜倚在船沿,任那船如何顛泊,他卻如釘子般紋絲不動。中年文士看著他淡淡地微笑,文人也不大喜爭搶,都鉆進船艙,免受波及,只是偶爾有些東西滾進艙來,也隨手拾起,放入懷中。
山東大漢的褲腳已經(jīng)濕透,卻絲毫不影響喜悅之情。他笑哈哈地走到少年一旁,分給他一只熏雞腿。船上的人陸續(xù)回至艙內(nèi),倒有好幾個人都撞傷了腳,有的手也流出了血來。梢公也受了傷,但人人都眉飛色舞,臉上蕩漾著笑容。
過了半個時辰,騷亂漸平。畢竟船雖大,但容放東西是有限度的,奢侈般的拋灑也就停止了。各人都已回到了自己的船上,那洪亮聲音又在大船上響起:“諸位,我家公子還有最后最重要的禮物送給大家。”江面上立即騷起下來,不斷有歡呼聲響起。只聽聲音又道:“不過,這次非比尋常,極易傷人,所以請諸位多加小心!”有的人立即想到是銀錠、金元寶、還是……那聲音接著道:“不會功夫,體能較弱的,最好在船艙中稍避為妙?!痹秸f大家的心越發(fā)癢癢,哪有人愿意錯過這種大好機會?
悅耳的風鈴聲響起,只見數(shù)百個精光閃閃的風鈴如大花散發(fā),散播到天空,在艷麗的陽光照射下,分外奪目。很多人都忙著鉆進船艙,因為風鈴從數(shù)丈高處掉下來,要是砸中腦袋,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當然,也有些人喜強好勝,愛爭搶風頭。這些人絕大部分是練家子,更有不少人輕身功夫不在話下。一個個人影騰上半空,爭抓風鈴。
少年雙眼望天,并不急動。許久,他眼睛忽地一亮,人如大鵬展翅,拔身直上四丈有余。但他并不出手抓鈴,只見他雙腳在半空中的一只風鈴上一踮,在悅耳的鈴聲中,人又沖上數(shù)丈。他這一套美妙身法,很多人都大聲叫好。
少年上升趨勢漸緩,霍見他雙腿一絞,左足尖踮右腳背,右腳尖挑左腳底,人又彈起數(shù)丈,右臂探出,抓住最高的一只風鈴后,身勢便直墜下來。江上喝彩聲如雷,很多人抱頭出來張望,也跟著喝彩起來。少年足尖連連在船上一踞,在人群中穿梭,很快便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這時,有數(shù)十只風鈴被另一個青年在半空中接住,剛才的喝彩聲,也有一半定是為他而稱贊的。相比少年的步態(tài)輕盈,這青年腳落船頭的步伐要沉穩(wěn)得多。這青年約二十五六的樣子,嘴唇上已有了一撮胡子。他五官分明,面容冷峻,雙目銳利深邃,不自覺得給人一種壓迫感。但一身黑衣也掩不住他卓爾不群英姿,更掩不住一副君臨天下王者氣勢。他微瞥了少年一眼,便委身鉆入了自己的船艙。
這少年倒是滿臉歡喜,山東大漢一把拉他進艙,同艙的人都喜笑顏開,紛紛拿出搶來的東西請他吃。他連連笑道:“好呀,大家不要客氣!”這時,船頭人影一閃,船身微晃,一個年約四旬,滿臉麻點,目露精光的人落在船上。他盯著風鈴,抱拳道:“我家公子有請摘到風鈴的少俠到船上稍坐片刻。”
少年怔了一怔,隨即走出船艙,拱手道:“貴公子太客氣,只是……”他正欲推辭,那人又道:“只是請少俠到船上喝一杯清茶,望少俠不要拒絕!”少年嘴角微縮,想說點什么,忽瞥見那抓風鈴最多的冷峻青年也出了艙,在一老者的引隨下,已飄身上了大船。他心念一動,抱拳道:“在下恭敬不如從命!”四旬老者微作一揖,風鈴轉(zhuǎn)身向船艙中的人抱拳道:“各位,后會有期!”隨老者上了大船。
少年剛踏上船頭,早有數(shù)十青年男女側身恭迎接。老者徑直領少年入了艙,少年眼前一亮,船中裝飾富麗堂皇,頓有入深宮的感覺。也不知穿過了幾重門,轉(zhuǎn)了幾道彎,才進了一間雅廳。這才看到,廳中有三四十人坐在貴賓席上,均是剛才抓到風鈴的人。廳中還有一批陪侍,自是船中之人。
少年見冷峻青年旁邊有一虛椅,直接走了過去,向他微微一笑。這冷峻青年木無表情,少年也不介意,坐了下來。剛坐下,就見從屏幕處轉(zhuǎn)出一位細眉大眼,鼻正嘴小的秀氣少年公子。他一出現(xiàn),第一眼便望著少年,目光冷肅。少年卻咧著嘴,甜甜地正朝著他笑,這少年公子裝著沒瞧見,匆匆移開目光。
廳中人本來就很靜,少年公子坐在主人位上,廳中就更靜了。這少年公子飄逸脫塵,氣宇不凡,就是表情有點冷。只見他起身拱手施禮,道:“招待不周,讓各位久等了!”說話的聲音也有點冰冷,卻很輕悅。
話音剛落,一個漢子身穿青色長袍,頭纏白布,似是斯文打扮,卻光著兩條腿兒,起身施了一禮,用四川話說道:“公子爺哪里的話,我等受盛情濃意,感激還來不及呢!”這漢子邊說邊晃雙手,他每一只手抓了二只風鈴,無疑是向主人炫耀。其余之人也攤開手掌,手掌中都有風鈴,唯有那少年和冷峻青年雙掌搭在膝蓋上。
站著的漢子是川西人氏,川人裝束都是頭纏白布,乃是當年諸葛亮逝世,川人為他戴孝,武侯遺愛甚深,是以千年之后,白布仍不去首。
少年公子微微頷首,道:“各位都是武林高手,若不嫌棄,就在船上多住些時日吧!”
川西漢子大喜,忙道:“在下余奇,敢問公子爺貴姓?”這川西漢子身后的陪侍者輕聲道:“我家公子姓花?!贝ㄎ鳚h子連忙拱手道:“花公子,好姓,好姓!”說話間,一批侍者端上茶來。茶是難得的茶中極品——雨前龍井。頓時,屋內(nèi)茶香四溢。龍井是江南的名茶,鈴鐺是江南小樓屋檐常掛的飾物,看來,這花公子鐘愛江南風情無疑。接著,很多人也介紹了各自的姓名,同時向花公子表示謝意。
忽然,冷峻青年站起身,冷冷地道:“恕在下失禮,在下告辭?!边@一反常,廳中大多數(shù)人都頗感吃驚,有的對他的無禮露出微微不滿。
花公子望著青年冷傲的背影,忽道:“且慢!”冷峻青年停下步來,卻并不回頭?;ü幽樕蠜]有一絲不悅,只聽他不急不慢地道:“非常抱歉,江面上其他船家現(xiàn)已疏散,而且,我們的船也已經(jīng)開動了!”這么一說,來的人都吃了一驚,想是這船太大,眾人都未察覺?;ü訉Ρ娙说谋砬槟灰曋?,他道:“各位都是我們請來的賓客,我們只會以禮相待,各位有什么要求,我們也一定會滿足?!?p> 川西漢子余奇掃視眾人一番,朗聲笑道:“花公子既有挽留之意,我等又怎能忍心拒之千里之外?”很多人都跟著附和,看來他們十分向往這船上的舒適、豪奢。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醉倒在金樽美酒之中。
花公子又悠悠地道:“呂少俠乃是姜大刀客的衣缽傳人,斷不至于會覺得這船上不適宜吧?”這“不適宜”含意雙關,暗示“危險”之意。但眾人大都未覺出話意,只是都吃了一驚,這冷峻青年竟是四大刀客之一“豆瓣刀”姜十三豆的傳人。
“豆瓣刀”姜十三豆在武林極負盛名,也是成名最早的刀客,他的豆瓣刀曠世罕見,刀法更是出神入化。據(jù)傳,他的刀法是在看別人推磨豆?jié){,壓切豆腐時,創(chuàng)造出來的。至于為何取這么一個“豆瓣刀”俗氣的名字,眾人不得解。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處”,能讓人膽寒的刀法,自有過人之處。呂丁也不多言,徑直回到位上坐下。既是刀客傳人,那他的刀呢?難道沒有帶?這不可能,刀客怎會不以刀為伴?那就只有一種解釋,他的刀,一定是看不見的。
可他剛一坐下,身旁椅上的少年向他笑道:“呂大哥,能和你相逢,真是幸運!”
呂丁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道:“我卻覺日今天很倒霉……”
少年眼睛閃著笑意,道:“哇,好呃,但我倆在一起,就會風平浪靜,不兇不吉!”他的聲音響亮活潑,廳中人人都聽得到,大家為之一笑。
花公子望著少年,淡淡地道:“少俠尊姓大名?”
少年露齒笑道:“大名不敢當,賤姓風,風鈴的風。當花兄告知在下大名時,在下當說出賤名?!?p> 余奇左邊的漢子是福建人氏林舒,福建人最喜形于色,他忍不住大笑道:“這位風少俠真是有趣得緊……”他一笑,跟著也有幾個人笑了。
花公子卻不急不怒,甚是平淡地道:“花某暫且稱你為風鈴吧!”
少年眼珠瞪得渾圓,驚道:“你怎會猜到的?是啊,我真的叫風鈴。”忽然,他又甜笑道:“我自小就喜歡風鈴。”說著,遂即掏出剛搶到的那只精致風鈴,“叮當叮當”悅耳的鈴聲便洋溢在大廳中。
鈴聲響起,花公子臉上竟露出了少許的柔情,不,應該說面容不像剛才那么冷硬了,眼睛也有些許溫熱,因為,他的眼睛更亮了。他輕聲道:“風少俠請用茶!”
風鈴淺淺一笑,將風鈴放入懷中,湊耳向呂丁道:“呂兄,我的名字不好聽?”呂丁冷然點頭。
這時,一紅袍老者匆匆進來,恭身道:“啟稟公子,有幾個怪人鬧開了花,還將船錨拋入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