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鎮(zhèn)上空的天際一片灰蒙蒙的,一輪月牙也即將墜落在山的那邊。朱家宅子里,梁七早早地下了床,夾襖、棉褲、發(fā)黃的牛皮靴子依舊像昨晚那樣“包裹”在身上。倚在一側(cè)門柱邊上,呆呆的望著對面無人居住的廂房。
半晌,梁七將目光移開走進了廚房。堆積如山的碗具早已被清理干凈,一如往常的井然有序的收置在碗柜里。梁七努努嘴低下頭,輕笑一聲,很是不痛快。
出了朱家宅子,少年癡癡地望著夜色里的上林鎮(zhèn),他看了好多次、也從未看夠,但這夜總感覺少了點什么,不單單只是那位愛笑的、豐腴的小胖姑娘,他默默的想著。
水井旁的扁擔仍立在原地,食祿街街尾二層小筑的大紅燈籠依舊是被主人添多了燈油,鄉(xiāng)民們的家犬似是嗅著了熟悉的味道待在各自的犬舍里、偶有哈欠聲響起。于莫干山下的一處高地上,梁七遠眺著這座熟悉的上林鎮(zhèn),便越發(fā)的想去那座山上,那泡子泉水里痛快痛快。
莫干山山上,那池子溫泉水被人蕩起陣陣漣漪。本應(yīng)在下林的體有殘缺的老乞丐用水擦拭掉臉上的泥子,瞧著水里的人吶,老人心里略有酸楚,不多卻也不少。
熱倘若說這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老乞丐卻是萬萬認不得的,老爺子他從來都不信這個的。
將灰白干枯的散發(fā)清理干凈后輕輕挽起,插上了一根順手從地上撿起一根骨釵,背靠著一棵高大的松木上,透過繁瑣層層疊加在一起試圖遮擋住月光的松枝望向天際,心里不知在盤算著什么,也許回味著瀟灑從容的前半生,也許是思考著寥寥無幾的后半生。
片刻,老乞丐迅速的環(huán)視了下四周,最后定睛地盯著一處濃密的矮小灌木林,緊盯著藏匿在灌木林里的一對對眸子。
匍匐在灌木林里名為納蘭淳武的青年略顯不安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沾染著血水混著唾液一同咽了下去。向下壓了壓斗笠,打了個手勢,命令身后的三十多位同伴停止了接下來的動作。身旁的禿頭漢子不解的拍了拍納蘭淳武的肩膀,不解的看著他。
納蘭淳武對著身旁的人搖了搖頭,慢慢撥開遮擋住自己身影的雜樹枝葉,直起身子慢慢的走了出去,就那么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出現(xiàn)在老人的面前。
靠在松木上的老乞丐瞧了瞧納蘭淳武腰側(cè)的下狹長戰(zhàn)刀,發(fā)出一絲冷哼,或而不屑或而懷念。
納蘭淳武握住刀柄用力向下壓了壓,片刻放開了手拜了個大禮,仿若視死如歸的自嘲問道:“暮先生?可還好?”彈升回原處的戰(zhàn)刀伴著風雪搖搖晃晃。
老乞丐著看著端莊而立、留有此問的人,接連笑出聲來,僅有的一臂不停拍打著地上的松枝。良響,老乞丐收回了笑聲,抖了抖一襲斷袖,靜靜看著身前的人。
“與我無關(guān)?!崩掀蜇ら]著眼冷冷自答道。
納蘭淳武輕微的皺了下眉便一瞬即逝,再一次的拜了個大禮,如釋重負的轉(zhuǎn)身正要退回灌木林里,猛然間握住戰(zhàn)刀瞇著眼望向那處曲徑通幽的上山小路。
納蘭淳武口中的暮先生睜起眼瞧著還站在不遠處的持刀男子輕笑道:“你是要陪老夫在這聊聊天,還是在存心的看老頭子的笑話?”
納蘭淳武再一次的拜了個大禮,快速且無聲的退回到灌木林里,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大口的喘著粗氣、渾身止不住的顫抖。那位禿頭漢子略顯遲疑的問道:“他是?”
納蘭淳武平息下胸中的一口濁氣沉聲道:“刀正暮寒山,早年作持刀童子的時候與爺爺來往商秦有幸見到,可以確定。只是不知道……”
喚名耶律項的禿頂漢子看向不遠處的暮寒山,眼中一抹血色轉(zhuǎn)瞬即逝,朝著納蘭淳武做了簡單的做了個手勢,后者自是知道他的意思。
納蘭淳武冷哼一聲:“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何況是他!你若是在法明寺看那些狗屁經(jīng)書看傻了那還是早點下山算了!省得給你我一家丟臉!”
北燕圣地是天山,天山有三寺,法明、圣佑、梵林。
耶律項不屑的撇了撇嘴,稍顯不在意的看著暮寒山朝納蘭淳武嬉笑道:“哼!我還是不是看出你內(nèi)息亂了七七八八,怕你弟兄們丟了臉,才懶得跟你胡扯!更何況你丟臉倒是沒什么,我就怕丟掉到了老爺子眼里,引他不快,到時候我不就少了一個為我偷酒喝的好兄弟!你說是吧。”
不過話說回來,要是真的有辦法……這禹磬就是個屁!耶律項瞇著眼心內(nèi)腹議道。
納蘭淳武輕拍了拍耶律項的肩膀,想那么做的不全是你一人吶!可那老匹夫不殺了你我就已是天大的幸運了,難道我們還要在奢求那些不可能發(fā)生的事發(fā)生。
事在人為話是不錯,可有些事卻不在此列。這并不是說辦不到,而是說少了很多的準備,至于少了多少,那就要看你要辦多大的事了。就好比這次,我北燕到底是做了多少的準備,連納蘭淳武這位皇子都是說不清的,他只知道一件事,那便是這件事萬萬沒有失敗的可能,是的!沒有失敗的可能!他想到。
“時間不多了,各位這次麻煩了!”納蘭淳安對附近的一眾人等抱拳道,周遭一干人等點了點頭,放下心中不切實際的幻想。那個手勢他們也看到了,但他們只會裝作沒看到、沒聽到,就像納蘭淳武想的,他不殺掉我們,那便是最大的幸運了。
納蘭淳武打了個手勢,示意避過暮寒山繞路下山。
眾人按著指示沿著另一條小徑無聲的前進著,納蘭淳武看了看還待在自己身旁緊盯著暮寒山的耶律項問道:“怎么了?”
耶律項指著上山而來的梁七道:“他?”
納蘭淳武看著耶律項搖了搖頭,又示意道抓緊時間下山。
耶律項點了點頭,背過身子,又轉(zhuǎn)頭看了看了那道人影,用拇指不斷摸索著食指,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世間人,人人皆有氣運又稱權(quán)重。觀氣望運之法世間所傳不多,但恰好天山法明寺有那么一孤本,且在此道是最為出名的,從法明寺下山而來的耶律項自然是會的。
樹下的老乞丐叫暮寒山,那個少年呢?
耶律項示意納蘭淳武先行一步,納蘭淳武皺了皺眉,又坐到耶律項身旁。
耶律項擺正身子,雙手合計擺了三個佛門大手印后雙眼望著梁七,瞳色不斷縮小變成金黃色,眼白則似是被一攤墨水鋪蓋上。半息后耶律項將雙手合十,瞳色眼白依次變回原樣,朝著納蘭淳武輕搖了搖頭,不再言語向山下走去。臨走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從懷內(nèi)跌落一個赤金火琉璃的小瓷瓶,一只碧晶赤色小蝎子從瓶口爬出不知跑向了何地。
自山下而來頭戴虎頭帽子的少年走到溫泉的一邊,脫下了靴子,一雙赤腳不斷地滑動著無波的水面,渾然不覺尚有外人。
良久。
少年自言自語道:“外地的習俗我識得,與禹磬這面很是相似,年末也都有一個叫余豬的說法。余豬,余豬、預(yù)祝來年康泰,人畜興旺,家和事事祥順……我是不是不該……”
“好端端的小伙子怎么就瘋了呢?!蹦汉角浦p手撐在地上支起身子、自言自語的少年不解道。
梁七撇過頭看了一眼暮寒山身上的牛皮袍子,擰著眉:“就不該理會你?!鄙杂型nD又道“送出去的東西可就沒了在要回來的理由?!?p> “怎么?患了失心瘋?”看著愁眉不展的少年暮寒山問道。
“該如何操刀?”
暮寒山一挑眉,看了一眼仍有此問的梁七沉聲道:“若是早些年,一刀砍殺了便是?,F(xiàn)如今,就只想割筋剔骨?!?p> “教我?!?p> “憑什么?”
“我有三把刀,殺豬,割筋,剔骨。”
暮寒山聞言哈哈大笑著,響音似是洞穿了天地,他卻是好多年沒有這般的開懷大笑過了,接連說了三聲好又道:“這個理由很是充分,但少了點東西。”
少了點東西?少年低著頭默默的想著,也不只是想那個姑娘還是想著那味缺掉的東西,于少年而言差別不是很大。
不明所以的暮寒山看著低下頭的梁七,身體輕震,自牛皮袍子上劃落下一小塊牛皮,從不遠處用手拘起一根燃燒干凈的木枝,在斷落的牛皮上開始作畫起來。
少許,暮寒山拿起牛皮對著背向自己的梁七說道:“你若是活著接下了,我便傳你?!?p> 梁七抽起在水中的赤足,正起身子目無感情的看了一眼暮寒山,又看了一眼暮寒山手中的牛皮。
牛皮上浮蓋著一團酬如凝水的氣云,他看到了;牛皮袍子被裁掉了一角,他也看到了。
梁七雙手狠狠地捏住了一角,用力的向后拉扯著。
一股撕扯絞動之力順著牛皮爬上了少年尚未康復(fù)雙臂之上,層層血水自筋骨里向外滲透起來,不斷地跌落在地,血色梅花點點盛開。
半息未到,少年便被那股氣云緊緊地附著著。
嘭!雙膝跪地、狠狠地在地上砸出兩到等深的坑洞,數(shù)道血水順著七竅匯聚成一道道小河,雙臂筋骨似是血肉分離,白骨清晰可見。
背靠松木的暮寒山看著跪倒在地與自己等高、雙手依舊為松開的少年郎冷冷道:“你會死,這不是什么玩笑話?!?p> 始終在看著牛皮的少年抬起引有血水的眸子望著暮寒山嘴皮微動,并未發(fā)出聲響。
可暮寒山卻知道他說了一個好字。
暮寒山氣笑道:“好?好個屁?!比缓笏砷_拽著牛皮的一角的手。
少了拉扯,牛皮順著少年郎的手臂一同墜地,尚在直起的上身癱倒在地,少年郎的頭順勢得磕在了那塊牛皮上。
戴在頭上的虎頭帽子被甩到暮寒山身前,暮寒山輕輕撿起用手握了握,不知所云的說了句:“多大的人了,還帶這個帽子?!?p> 某課松樹的夾縫里,一只碧晶赤色小蝎似是被股偉力碾的粉碎。山腳下某處宅院里,耶律項將面前人一掌拍飛,咽下涌入喉嚨的心頭血,望著莫干山的方向,自入寺門便從未破過嗔戒的他極為認真的說道:“老不死的!干!”
輕浮在水面正中的梁七許久才醒了過了,身上的傷難以相信的好了七七八八,微微的眨了眨了眼,便被暮寒山拘到了身前,癱躺在雪地上,至于那虎頭帽子則被暮寒山扔在了梁七胸前。梁七忍著痛雙手環(huán)抱于胸,緊緊地捂著虎頭帽子。
暮寒山又看了看手里的繪寫著刀斬后三式的牛皮,又看了看梁七沉聲道:“皮子上的外功叫刀斬,三式九招,你只有十八息的時間,記下來就記下來,記不下來便記不下來,至于你打算怎么處置你記下來的那也是你的問題,總之你跟我是沒有半點關(guān)系的?!痹捔?,暮寒山拘起牛皮子,將它攤放在少年眼前,皮下的少年聚精會神的看著。
十八息后。
“記下了多少?”暮寒山望著天無味的問道。
“與你有半點干系?”癱倘在地上的少年冷冷的回應(yīng)道。
“哈哈哈,哈哈哈……”自離了那處牢籠便未曾歡笑的暮寒山又笑了起來,難不成是數(shù)年的積壓都放在了今日?
“沒關(guān),沒關(guān),倘使無事,便下山吧?!蹦汉娇粗降囊粋?cè)即將高高掛起的新日緩緩說道。
梁七直起身子,點了點頭,輕聲問道:“敢問前輩是?”
“老瞎子?!蹦汉较胍矝]想的應(yīng)道。
……
上林鎮(zhèn)里本應(yīng)迎著旭陽高鳴的山雞許是睡過了頭,少年偏著頭想到。食祿街街尾二層小筑本應(yīng)高高掛起的幾串大紅燈籠不知被寒風吹到了哪里,尚在思考要不要告訴給屋主的少年心內(nèi)有了答案,輕叩一聲變推開了房門,沿著樓梯走上了二樓,二樓一側(cè)的窗子打開著,少年探著頭望了望,想來屋主去尋那幾串大紅燈籠,也不知道今日是不是那個吳淼在巡街,少年想著應(yīng)該是他。水井旁的扁擔依舊立在原地,有趣的寒風吶!
也不知明目草還有多少,早知道下山前再去摘些下來好了,少年沿著小巷推開了徐奶奶家的屋門,箱柜里的明目草還有一株半,徐奶奶側(cè)著身子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的小憩著,少年輕著手腳替老人將棉被調(diào)了調(diào)位置,心滿意足的離開徐家宅子。
可謂鳥不拉屎的朱家宅子那面,正門四敞大開著,少年心內(nèi)想到要不要將昨夜那個消息告訴給朱老三,想了想還是先不要告訴了。等自己練到大乘之時再好好的嚇一嚇朱老三,然后或者有可能問問他,秀秀在哪。
進了正門,老黃癱倘在馬欄里,終于是死了嗎?一定要好生安葬了,萬萬不可入了五臟廟。
廚房那面?zhèn)鱽砹艘魂嚶曧?,少年聽得出來是朱老三的,也不知道他支支吾吾的在說什么,于是靜悄悄的走了過去。卻見,廚房的一側(cè)墻壁、地板沾染著大片赤紅,朱老三靠在火爐旁,嘴里輕輕念叨著。少年尤為認真的聽著,直到朱老三不再重復(fù),無了聲響。
少年慢慢彎下身子,慢慢的跪了下來,慢慢的幫朱老三閉上了眼睛。
赤紅的璨陽高掛懸起,將余暉散落在上林的各處,哪怕是那陰影里。
……
莫干山山頂,披著牛皮袍子的暮寒山單足立在山巔面朝北燕,一手負于后背,自北燕高地席卷而來的徹骨凜風吹得斷袖陣陣作響。這位老人回首望了望身后的上林、禹磬、云鶴山、那個名為商秦的國家后,只身朝著莫干天塹一躍而下。
瑟瑟凜風中,他似是說道:“朔風寒雪連三月,天涯漂泊無我家?!?
祈安年
原本是要寫到2000多一點就結(jié)束的,結(jié)果莫名其妙就寫多了,而且..還是自己的文筆不是太好,想寫出那種感覺、有點寫不出來,有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