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月份的天變得快。
先前還晴光溫煦的天空眨眼間烏云密布,黑壓壓的如墨般擠在天空中,偶爾留下一片片慘白的天空。
再過了片刻,就在時暮晨走過院子、打開院門的時候,淅淅瀝瀝的小雨便落了下來。
如愁緒,連綿不絕、直入心底。
恍惚間,他好像聽到了布谷鳥悠遠的啾鳴。
……
門外站著兩個中年人,正值三十歲的壯年,氣色沉穩(wěn)。
兩人俱是面目平凡,身穿白色衣袍,腰佩紅鞘刀。
朱雀監(jiān)。
令人討厭的氣息。
時暮晨面色冷肅,像結了一層寒霜。
他眼角勾起,目光陰沉,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周身散發(fā)的那種殺氣,像一個兇徒。
他認出了兩人,但還是擠出一個笑:“兩位?”
門外兩人中一個道:“打擾了。我們是朝廷朱雀監(jiān)做事的,我叫包龍,他是陶笛。”
時暮晨道:“有何貴干?”
包龍道:“我們找人?!?p> 時暮晨道:“這里只有我在住,沒有你們要找的人?!?p> 包龍道:“還請讓我們進去查一下?!?p> 時暮晨深吸了一口氣,他突然仰起頭來面對著天空中落下的無邊細雨,深深吸了一口氣。
濕潤新鮮的空氣沁入肺里。
這個時候一直一言未發(fā)的陶笛想要說話。
他欲言又止,終究沒有說出什么來。
……死人又怎么會說話呢?
兩個朱雀白甲高手,剎那間沒了氣息。
身子倒在地上,鮮血滲出,成了死人。
就在時暮晨仰起頭的那一瞬間,一道清光從他的袖子里竄出。
很快。
就像一盆水被碰到了,水面波光一閃。
于是生命從兩人心口的傷痕溜走了。
他們神色愕然,似乎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但是他們知道兩件事。
這個人的劍,很快!
這個人的武功,很高!
雨還在下。
地上開花。
……
雨勢漸漸變大。雨水如注,把幽長深暗的巷子沖洗得一干二凈。
陰天夜早,一抹夜色匆匆地降臨了。
只能看到一個黑衣人站在院門前一動不動,身前倒著兩個人。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他說:“兩個魚餌已經被咬掉了,你為什么還不出來?”
可是,周圍并無他人。
這時,一個身影從巷子的一角走了出來,他走出陰影,一身青衣,俊逸清瘦,頭戴斗笠,斗笠下目光如電。
那里本不該有人的。
但他一直都站在那里,陰影掩蓋,氣息收斂,讓人以為他是一塊石頭或是那面墻壁的一部分。
他對自己的斂息術很有自信。
他可以站在一個普通江湖人士面前,卻叫對面的人對他視而不見。
他知道自己的這門神異功夫獨步天下,鮮有人能察覺。
他靠這門功夫,殺了很多人。
其中,也有大高手。
但是這個黑衣人一眼就識破了。
加上之前那極速的兩劍……這個人,深不可測。
但是他還是出來了,直面時暮晨。
他有自信,對斂息術有自信,但是對自己的劍,更有自信。
他說:“杜云鋒見過前輩?!?p> 時暮晨瞇起眼睛。他很老了,一聲“前輩”不算出格,更何況,即便他久不在江湖,依舊聽說過這個人。
“折劍”杜云鋒。
他劍法高絕,師承昆侖劍宗,行走天下之時,年紀輕輕卻劍挑高手。每次挑戰(zhàn)之前,必然和對方約定,敗方之劍交由對方折斷。
一把得心應手的劍對一名劍客來說,比命還重要。
但一路走來,他折了很多人的劍。
其中不少都是赫赫有名之輩。
他總是神色淡然,折斷寶劍,卻未嘗一敗。
無數(shù)人想折斷他手里的“冰淵”,但是沒有人做到過。
最終他還是遇上了敵手,兩人交戰(zhàn)上千招而不分勝負,力竭而成和局。
據(jù)說,那一天,他親手折斷了自己的“冰淵”,轉身而去。
那一刻,也像現(xiàn)在這樣,天降大雨。
……
時暮晨雙袖垂下:“有何貴干?”
他問的話和之前并無不同。
說明這個年輕劍客在他眼里和之前兩個人并無不同。
而那兩個人已經是死人了。
杜云鋒卻毫不惱怒,臉上毫不表情,甚至有幾分木訥:“如果不是郡主要我尋來朱雀監(jiān)的人,我怎么會叫他們送死?”
兩人說話前言不搭后語,但是二人都清楚。
叫兩個白甲送死,杜云鋒是不屑為之的。
這兩個人是白死的,他愧對他們。
所以他要親自來試試時暮晨。
時暮晨恍然道:“你在為李家做事?”
杜云鋒認真糾正道:“我只聽郡主的?!?p> 他說的是“清桂郡主”,聽起來像一條忠犬。
時暮晨溫和笑道:“聽起來不錯?!?p> 為別人做事,沒什么值得嘲笑的。
像他這種江湖風風雨雨來來去去的人,早已經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
杜云鋒也是如此,所以他說話直白得令一般人瞧不起他。
但他不在乎。
時暮晨又道:“可是我和李家素無瓜葛,和郡主也只有半面之緣?!?p> 他沒見到清桂郡主真面目,所以說是半面之緣。
但他其實是在說廢話。
杜云鋒也覺得他在說廢話,所以他本不打算回答。
世界上當然不是兩人素無瓜葛就沒有牽扯的——有時候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卻要殺你,有時候“懷璧其罪”,全天下都要殺你。
可是他還是干巴巴地說了句:“是這樣的。”
一句干巴到這下雨天也不能濕潤的廢話。
兩個人都站在雨里說廢話,是無聊嗎?
當然不是。
時暮晨說是因為他在蓄勢,就像利箭將發(fā),必先在張滿的弦上蓄力——要殺的人越強,蓄的勢當然也就越深、時間也越久。
蓄勢完成的時候,殺人,也許一劍就夠了。
之前他在面對兩個白甲的時候,抬頭看天,自然也是在蓄勢。
殺兩個白甲,蓄勢只要看一眼天空的功夫便足矣。
但要一擊殺杜云鋒,還需要說幾句廢話,拖一點時間才有幾分把握。
杜云鋒也在說廢話。
他當然不會蓄勢之術。
但他聽郡主的話——郡主難道是讓他來和這黑衣高手交流的嗎?當然不是——郡主讓他來找一個小和尚。
雖然他還站在這里,但是已經有人去找小和尚了。
所以他站在這里,想多留時暮晨一會兒。
更何況……他想戰(zhàn)個酣暢,故意等這個看上去半老不老的高手蓄勢。
——對手越強,他越高興。
他迫不及待想要折斷這個真正高手的寶劍。
……
雨越下越大。
夜越來越暗。
水在肆意橫流。
從臉上、斗笠、身上。
長街,兩個劍客,黑衣青衣斗笠,對峙著。
突然天色好像一亮。
但這烏云密布的天空,哪里來的亮光?
那是一劍!
是經過蓄勢后突然的一劍!
有如曇花一現(xiàn)、天光乍泄,這一劍是一抹驚鴻艷光,起于無邊蒼茫的夜色、無邊淋漓的雨水和無盡的遠處,一瞬間照亮了劍客冷肅的眉眼和獵獵的長袖,緊接著劈開了天地間的雨——那一片刻,世界為之屏息,雨水為之一頓,一切歸于寂靜,然后從寂靜中爆發(fā)!
淚珠般的雨滴加速下墜,仿佛要在地上砸出一個坑來。
這是難以描述的一劍。這是很美的一劍。
年輕劍客的衣衫揚起。
閃避、交擊!
他手里緊握著一根竹枝。
他接下那一劍。
然后兩個人化做兩道黑光,旋轉、起舞間乍然泄出一道道劍光,他們的身體幾乎和他們的模糊影子的影子融為一體。
這是劍客的戰(zhàn)爭,賭上的不只是他們的性命,更是他們手里的長劍。
……
隔著院子,安靜的屋子里。
時暮晨出去的時候,梁弦就站在內屋的門前,盯著外堂的大門。
如果時暮晨兩百個呼吸間沒有回來,他便鉆進內屋,鉆進床下的密道。
一百七十一。
一百七十二。
就在一百七十三呼之欲出的時候,他聽到了一絲聲響。
人在警惕時是非常敏感的。
所以當他聽見那異動的時候,他馬上意識到那聲音是從哪里傳來的。
內屋。
有人在有密道的房間里!
先前梁弦隨著時暮晨看了各個房間,并無別人——內屋本應該是空蕩蕩的。
但是內屋有一扇窗子。
有人從窗子進了里面,躡手躡腳。
這個人必然不是時暮晨,哪有回自己的家還需要翻窗子的?
所以現(xiàn)在小和尚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有密道的房間里,同樣有一個來意不善的不速之客。
他頭腦伶俐,當即作出取舍,手腳忙了起來。那人腳步雖輕,但是顯然朝著外堂內屋交界的這扇門走過來。那細微的聲音越發(fā)清晰。
來人似乎也感覺到了門外有人,他站在門的那邊猶豫了一下。
兩個人隔著門仿佛能望見對方。
緊接著,“哐當”一聲,那扇木門應聲碎,朝四方爆射出木屑。
梁弦在一片木屑中看見一條腿縮了回去——那腿上穿著白色的袍甲,和山上朱雀衛(wèi)穿著并無不同。他毫不猶豫地把手里的東西扔了出去。
朱雀衛(wèi)顯然意識到可能有人守在這里施加暗算,踹門之后就舞起長刀,刀光凜凜,密不透風,意圖把扔過來的東西防住、斬碎。
但是他沒料到,有一樣東西是刀防不住的!
水!
梁弦扔過去的是一個盛滿水的瓷瓶!
那瓷瓶“嘭”地在朱雀衛(wèi)的刀下爆裂開,里面的水卻去勢不減,嘩啦啦落在白甲朱雀衛(wèi)的臉上,把他澆了個落湯雞睜不開眼。
小和尚轉身就跑,跑到桌子前抓起斗笠。
朱雀衛(wèi)猝然被水襲擊,視線模糊,心中暗恨襲擊的人,當下勉強睜著眼朝堂中那個桌子前模糊的身影沖過去,想要捉住他,喊道:“交出小和尚!”
梁弦心道這些人果然是沖著自己來,當下一轉身正對著白甲,手掌一揚,又扭頭沖著門外跑去。
他手里爆出一陣煙霧,朝著朱雀衛(wèi)而去。
那是一蓬香灰!
梁弦從爐子里抓出來的香灰紛紛揚揚飄落,朱雀衛(wèi)臉上盡是水跡,登時被香灰糊了滿臉,這下眼里是徹底什么都看不清了,他跌跌撞撞地朝著門那里摸去,卻被門檻絆了個跟頭,委頓在地,發(fā)出一聲怒吼。
待到眼睛漸漸清明,卻見四周一片靜寂,哪里還有什么人影?
早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
梁弦使了幾個小詭計纏住朱雀衛(wèi),跑出門外,院門方向似乎有一陣陣輕微的聲響,他可不敢貿然過去送死,轉頭四顧,突然看見墻角里堆著一些個雜物,高度不低,靠著院墻。
他估摸了一下自己的身高,怕是有些勉強——但是來不及了,后面的朱雀衛(wèi)一聲大吼吼得他膽戰(zhàn)心驚,登時準備拼命一搏。
他戴上斗笠擼起袖子,頂著雨水,踩上了雜物堆。
那墻沿還是有幾分高,叫他跳了幾跳摸不著。
他心里越發(fā)著急,暗恨自己的平時沒多吃點魚肉,再多長幾個指頭高。
加上下雨天腳下濕滑,身體沉重,希望似乎越來越渺茫。
突然,就在他咬牙決定最后一試的時候,他腳底一蹬,忽然一股來歷不明的神力從身體深處涌出——就好像那力量是與生俱來地的一般,叫他回想起飛翔的感覺,于是他的身體就如實地重現(xiàn)了那種行為——
他飛起來了!
就好像飛起來一般,他乘著那種力量,身子輕飄飄地站到了院墻上!
茫然間梁弦也被自己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上來的。
好在從天而降的茫茫大雨沖著他的臉龐,讓他記起這不是思考的時候。
他蹲下身子扶著墻沿咬著牙慢慢朝著屋檐挪動。
終于他站在了屋頂?shù)耐呱稀?p> 這個時候那個白甲朱雀衛(wèi)已經恢復過來,跑到院子里四望。
小和尚連忙一矮身子,趴在屋頂上。
昏暗的夜色和大雨阻擋了朱雀衛(wèi)的視線,他掃視了屋頂,但并沒有真的留意那么高的地方——那雜物堆雖然顯眼,但是誰能想到一個身無武功的普通人居然能踩著它爬上屋頂呢?
沒有看到人影,那人想了想轉身走開了。
梁弦送了一口氣,趁著那人沒有懷疑,趕緊起身來,手扶著瓦片慢慢地沿著屋頂往一邊走去。
……
院門前,光影不休止的爭斗還在進行。
杜云鋒雖然折斷了自己的“冰淵”,但是此刻他手里揮舞的那根竹枝卻比長劍更加凌厲——竟然可以和時暮晨袖中的名劍短兵相接。
世上沒有這樣的竹枝。
精鋼百煉而成的竹枝。
一片片雨水被劃開,切開。
青衣劃破。
黑衣劃破。
……
梁弦在屋頂上。
他避開了院門和朱雀衛(wèi)去的方向,瞅準一個方向走,從一個屋頂?shù)搅硪粋€屋頂。
瓦片上有些地方結了青苔,在雨中格外濕滑,好幾次叫他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個狗吃屎,但是他身子一陣搖晃總算是撐住了繼續(xù)走。
死亡的危險就在身后,他咬著牙手腳并用,漸漸找到了那種靈動的感覺——有一瞬間他感到翻墻時那種飛一樣的自如感覺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有一會兒他甚至松開手在屋頂上兩條腿奔跑起來。
屋頂和屋頂之間隔了一條巷子的,他便小心繞開;如果距離不遠,大著膽子也可以跳過去。
那種神異的感覺讓他格外膨脹起來。
但是走的越遠,他的頭腦在雨中不知為何也混沌起來。
這時離逃出來的院子已經有一里多遠了,梁弦的腦子越來越糊涂起來:像喝了酒一樣找不到平衡的感覺,看外面的一切都像是老眼昏花,生出好幾個重影來。
難道是被雨淋得發(fā)燒了?
他不禁自問。
虛弱和迷亂蒙上心頭,隨之而來的還有深深的疲倦、遲鈍、惡心感、眩暈感。
他越來越像一個喝了酒在屋頂上找不著方向的醉漢。
頭痛!
終于,他腳底下一個打跌,從屋頂滾了下去,從屋檐墜落了下去。
終于可以休息了嗎?
那一刻他昏昏沉沉地想。
像破麻袋一樣摔在地面上,他的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在劇痛中呻吟。小巷地面上的雨坑被他砸的雨水飛濺。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昏沉的頭腦和臉頰。
就在完全陷入黑暗的那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屋頂上一抹極其艷麗的紅色。
那大概是一個標致的人影,一身濃烈如火的紅紗,撐著一把輕盈的油紙傘,在雨幕中站在屋檐上,靜靜地看著他。
那是一張美麗的面龐,平靜的眼睛。
梁弦忍不住伸出手想碰碰那紅色。
他不是求救。
只是想碰碰那溫暖。
那一瞬間,那雙眼睛里面的平靜突然破碎了。
就像是石頭擾亂了鏡子一樣的湖面。
緊接著,是和雨一樣沒有盡頭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