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連紅娘夜奔之時。
未到子時,她便到了杭州第一家,渾身是水。
酒樓矗立,酒肉香氣尚盤旋在街上,摻雜著蠟燭燃盡的味道。酒樓門緊閉著,四周沒什么人了,顯然是酒席剛結(jié)束不久。
她從二樓翻進去,悄悄行走。
酒樓里黑漆漆的,十分安靜,令人奇怪。
站到一樓房梁上俯視,只見昏暗中大堂上桌子拼在一起,杯盤狼藉,酒杯、吃剩的菜肴都還沒有撤走。桌子旁邊,酣睡著幾個醉鬼,不省人事,鼾聲如雷。
連紅娘惦記著段家的那東西,不想久留,在房梁上摸索著。
她跟著記憶到了當(dāng)日段云帆倒下的地方的上方,用手掃了一遍,但房梁上滿是灰塵,別無他物。
她心中一沉。
正當(dāng)她想再靜下心來找一遍的時候,酒樓門“吱呀”地開了,溜進來一個黑衣蒙面的身影。
連紅娘手中一頓,以為遇上同樣是梁上客的同道了。
但是那人竟然不聲不響,在堂中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閉目打坐。
連紅娘心里奇怪,這個人潛進酒樓,就這么坐著,好像沒什么目的,實在是令人迷惑。
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濕淋淋地從門外走進來,黑衣裝扮,見著堂中那人,小聲打了個招呼,挑了一個地方也坐了下來。
接下來的一盞茶功夫里,門外陸陸續(xù)續(xù)有數(shù)十個人走進來。
即便一座杭州這樣的大城有數(shù)十個身手高強的夜行客也已經(jīng)稍微超出正常情況了,更何況這些人都聚在一起!連紅娘想著這其中必然有蹊蹺。
到了最后將近八十個人坐在大堂中,但是都彼此保持安靜,交談也都壓低聲音。
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這個時候連紅娘在梁上一陣仔細(xì)摸索,竟然摸到了一處縫隙一般的凹下。她連忙屏住呼吸,沿著那個小縫隙行走了一周,顯然是個長方形的板子嵌在了房梁上。
她費力一扳,摳下來那塊板子,從里面摸出一個長長的布條,又把板子扣了回去。
東西到手,她把布條藏在衣服下面,卻不急著走,等著看接下來下面有什么名堂。
沒過片刻,門外又進來一伙人,領(lǐng)頭的人身形壯碩顯眼,一看便是公孫碩,張繡、呂云柔和他的一眾徒弟應(yīng)該也都在里面。
連紅娘數(shù)了一下,發(fā)現(xiàn)滿打滿算恐怕還是多了一個。
公孫碩進門以后,一掃堂中情況,道:“各位同道久等了!”
堂中人紛紛站起身來,小聲回禮。
公孫碩也不多說廢話,引出身后一個黑衣人,那人蒙著面,一抱拳。
公孫碩道:“各位!這位便是我說的來自菩薩門的特使,普賢!”
他又說:“大家都知道昨晚城里開始流傳的潮音寺至寶現(xiàn)世的消息能在重重封鎖之中傳出來,便是這位特使所在的門派的功勞——你我能共爭至寶,也要拜普賢特使所賜!”
眾人紛紛向著那黑衣人行禮。
黑衣人不以為意,揮了揮手。
公孫碩面色凝重:“但是朱雀監(jiān)杭和州城中幾個世家,妄圖聯(lián)合起來封鎖杭州城,私吞這件至寶,實在是令人不忿!”
眾人紛紛附和,又看著他,希望他能給出答案。
公孫碩咳了一聲,“接下來就請普賢特使給諸位答復(fù)!”
他對普賢特使行了一禮——平日一個莽夫,對此人倒是禮數(shù)十分周到,叫人驚奇。
普賢特使微微點頭,道:“各位同道,我們菩薩門向來以促進江湖公平為己任,平日雖然默默無聞,但是在關(guān)鍵時刻向來是挺身而出。”他的聲音暗沉,有一種沉穩(wěn)的力量:“此次長生至寶的消息出世以后,我們菩薩門廣告同道;又聞朱雀監(jiān)封鎖杭州城,宗主便派我來組織各位出城!”
眾人聽見長生二字,紛紛眼神一熱。
普賢道:“此次杭州城潛藏著我菩薩門數(shù)十名暗線,不知道各位作為各自團體代表,都能出幾人?”
下面一個人道:“我這邊有十六個人?!?p> 又有人到道:“我這里有九個人。”
其他人依次開口,人數(shù)十幾人、幾個人不等,但是匯聚起來都有四百余人了。
普賢雙手一摁,眾人息聲,他說:“很好,四百多人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但是大家實力良莠不齊,平時要是想出城,恐怕就會被守軍和朱雀監(jiān)殺個七零八落——今天不同!”
他大聲宣布道:“杭州城西門的守軍里,有一個菩薩門線人將軍!”
眾人一陣嘩然,振奮不已。竟能把一個有軍中人士發(fā)展成暗線!
普賢道:“所以今晚,子時過一刻,大家?guī)藳_上街,在西門附近放火,菩薩門其他暗線將會在其余城門處潑油放火,引發(fā)騷亂,令朱雀監(jiān)和世家不知虛實。子時過半,西門將會為各位打開!——到時候就全看各位能否承受住官家追殺、沖破封鎖前去奪寶了!”
下面的人忍不住鼓起掌來。
突然,普賢站在桌子旁的一個醉鬼旁邊,捻起來他的包裹,道:“老熊??!”
公孫碩笑道:“特使有什么交代的?”
普賢道:“你取這杭州第一家作聚會之地好是極好,但是你怎不考察清楚這樓子漏不漏雨呢?”
公孫碩納悶道:“漏雨?”
普賢道:“不是漏雨?那這天上雨水從何而來?”
他一指伸出,上面滴了一滴水。
啪。
又是一滴。
連紅娘聳然一驚,方才聽得入迷,竟然忽視了自己身上濕淋淋地在滴水!
她當(dāng)機立斷,手中灑出一蓬銀鏢,轉(zhuǎn)身趁著下面的人呼喝躲閃的時候飛身便走,朝門而去!
公孫碩丟了面子,大喝一聲,卻被一枚銀鏢逼了回去。
普賢特使左手夾住一枚朝他而去的銀鏢,右手從那醉鬼的包裹里摸出一支短箭。
“嗖”的一聲。
短箭直追已經(jīng)快到門口的連紅娘。
連紅娘一瞥,見那人輕松接下自己銀鏢,又發(fā)來一支短箭,便知此人武功高深的可怕!
她強行扭轉(zhuǎn)身影,想躲開這致命一擊,卻依舊慢了少許。
“哧”地短箭沒入肩膀。
鮮血四濺。
但是她不敢停留,沖進了雨中。
……
普賢特使眼神陰沉。
見眾人咒罵著起身,他道:“此人八成是朝廷探子!我們的計劃已經(jīng)泄露,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看來不必等了!出幾個人去追那人,剩下人的馬上回去召集人手,我們現(xiàn)在就放火沖城!城門會提前打開!”
眾人沒有意見,齊喝稱是。
然后便飛身沒入雨中。
雨,越發(fā)地大了。
……
碧先生走到門前。
木門被拍的厲害,咣當(dāng)咣當(dāng)亂震,外面卻沒有什么人聲。
他也不多問,拉開門閂,推門。
門外一片火光,黃中透紅,把影子拉的很長,在實行宵禁的半夜明火執(zhí)仗,實在是囂張。
所以火光下的人很囂張地看著開門的膚色蒼白的中年人,想要用眼神和火焰?zhèn)鬟_自己的蔑視。
但是碧先生閉著眼。
他是個瞎子。
他看不見。
無論是火光。
還是眼神。
舉著火把的六個人黑衣打傘。
誰會在雨里舉著火把?
真是奇怪。
為首的黑衣人說:“交出來那個受傷的探子?!?p> 碧先生側(cè)耳表示傾聽,問:“你們是誰?”
黑衣人道:“你不必知道?!?p> 碧先生點頭:“有道理。你們找那人干什么?”
黑衣人道:“他聽到了不該聽到的,得交出一樣?xùn)|西?!?p> 碧先生沉吟道:“什么?”
黑衣人道:“命?!?p> ……
江湖上瞎子最多。因為江湖算命有口飯吃,當(dāng)然這飯吃的是有代價的——你若是給人算錯了,江湖莽漢輕的打你一頓,重的取你性命。
直到一個瞎子出世。
他只算生死卦,兩個月。
有人來找他算命,要是看著順眼他便給生簽,要是看著不順眼,他便給死簽。
得了生簽的人要是兩個月內(nèi)有不能匹敵的仇家尋上門來,這個瞎子就會突然出現(xiàn),切菜一樣把這仇家殺了——這便是生簽,我要你活,閻王取不得你的性命。
得了死簽的人要是兩個月內(nèi)平安無事,還不知趣地去找瞎子說理算賬,瞎子就會把這人腦袋擰下來殺了——這便是死簽,我要你死,人間留不住你的人頭。
瞎子使刀。
但是沒人見過他使刀。
因為見過他出刀的人都死了。
而他自己又看不見刀。
所以說沒人見過他使刀。
人家叫他“君不見”。
君不見刀光如練。
君不見人頭滾滾。
但是沒人知道他叫“碧先生”。
……
碧先生站在門口的陰影下,姿態(tài)怪異,這個時候一抬頭,六人才見他的眼眶陰影中,眼睛是閉著的。
他是個瞎子。
六人心中一哆嗦。
一陣寒意竄上脊椎。
他們手中的火把不約而同甩了起來。
火把的一段,燃著的火焰猛然解體,變成附著在一條鐵鏈上的火焰,變成一條火鞭。
原來這是他們的武器。
怪不得大雨點著火把。
這個時候,籠罩著火光的街道突然一亮。
好像那些揮舞甩來的火鞭都黯然失色。
好像有人出刀了。
究竟有沒有人出刀呢?
對不起,我也只是聽別人說,他也是猜的。
我是個人。
我沒看見。
……
碧先生走進屋子里的時候,梁弦背對著坐在一個角落,段白瑜正幫連紅娘換完衣服。
碧先生這下也濕淋淋的。
梁弦見了他道:“先生,怎么了?”
碧先生微笑搖頭。
梁弦看見他的袖子里滴滴答答地在滴著水。
那是血。
點點滴滴,落在地上,先如梅花,后成水灘。
碧先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他依舊微笑,說:
“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