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無力
殺人不是那么容易,殺人要有一個“敢”字,若是不敢,還是無用。
唐雪茵是唐門千金,唐門中用毒制毒,自幼見慣了無數(shù)毒物和藥人,性子里也帶著那么一絲狠辣,但長了這么大,殺人卻是一次都沒有的。
她也知道對付公孫孝這樣的淫賊,殺了他才是最有用的,可自己著實(shí)沒有想到要?dú)⑷?,若是真的用劇毒將他毒死,她反而不知道會怎樣,死人見過無數(shù),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卻是一個都沒有。
“大哥,該做了斷了。”陸乘云道。
陸乘風(fēng)深深地凝視著妻兒,他說:“孟大人,我若伏誅,你當(dāng)真饒他們性命?”孟賢道:“陸莊主,只要你死,你妻兒的性命定當(dāng)保全。”
陸乘風(fēng)忽然覺得自己很累,他是真的累了。他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妻兒,又看向陸乘云,他的弟弟。
“乘云,不要怪大哥,大哥走后,你要替大哥照顧好你嫂嫂和侄兒?!?p> 陸乘云嘆道:“大哥!”
“乘風(fēng)!”“爹爹!”
陸乘風(fēng)的妻兒發(fā)出一聲悲呼,他們看到,自己心愛的丈夫,自己崇拜的父親,此刻口吐鮮血,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他們撲過去,想將他扶起,可是永遠(yuǎn)都扶不起來了,他們再也感受不到丈夫的溫存,感受不到父親的關(guān)懷,那個他們心目中的男子漢、大丈夫,那個受人尊重的太湖陸家家主陸乘風(fēng),就這樣死了。
自毀丹田,身上經(jīng)脈寸斷而亡,誰都不會想到,陸乘風(fēng)會這樣死去。
孟賢見陸乘風(fēng)身死,說道:“正角既已自裁,那陸護(hù)衛(wèi),你怎么辦?是留在這里還是回到漢王身邊呢?”
陸乘云沒有上前安慰嫂侄,也沒有去看兄長的遺體,他默默地?fù)炱饠[放在地上的蟒袍,拍拍上邊灰土,說道:“家都沒了,陸某不回到王爺身邊盡忠,又能做些什么?”
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院落,離開陸家莊,離開了家。但誰都沒有看到,淚從他的眼里流出,從臉上流下。他的淚,是為兄長而流,是為嫂侄而流,也是為自己而流。
他不是答應(yīng)要替他兄長照顧孀孤嗎,怎么自己一人離去?是忘記了還是做不到?都不是,他,并沒有答應(yīng)要照顧。
院子里陸乘風(fēng)的妻兒還在哭喊著,一個要丈夫,一個要爹爹。
唐雪茵看不下去,心中不忍,走上前想要安慰他們娘倆幾句,但沒走出幾步隨即停住,她只是個陌生人,只是個看客,再怎么安慰也挽回不了死去的人的生命,還不如讓他們多哭幾下。
阿葉走到她身邊,說道:“走吧。”
沒有找到阮江幫的任何線索,反而目睹了陸家的劇變,來這里一趟,對他而言真的是毫無意義。
唐雪茵說道:“可他們……”她是指陸乘風(fēng)的妻兒。
阿葉淡淡的說道:“錦衣衛(wèi)既然答應(yīng)了,他們的性命自然無礙。走吧。”
阿葉轉(zhuǎn)身就走,他走了幾步轉(zhuǎn)頭看到唐雪茵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還不走?若是想留,我便先走了?!?p> 三遍了,他已催促唐雪茵三遍了。
在他內(nèi)心深處,他是真的希望唐雪茵快走,跟著他快點(diǎn)離開這里,只因他知道,再不走,就又會目睹一場悲劇發(fā)生,與他雖無關(guān),但他不想讓她看到,或許在他內(nèi)心深處,不想看到她傷心吧。
唐雪茵看了眼那對哭泣的母子,最終還是轉(zhuǎn)過身跟上阿葉。
“他們真的很可憐?!碧蒲┮鹫f道:“雖然陸莊主的死是咎由自取,但他的妻子和孩子真的可憐。”
阿葉沒有言語,他不可憐他們,這樣的場面,他見過太多太多。
“孟兄,你當(dāng)真要留著他們?”
孟賢哈哈笑道:“明初賢弟,我可不是給自己留后患的人?!睌夭莶怀?,后患無窮,孟賢深深的明白這個道理,尤其是當(dāng)他看到少年無意間瞥向這里的眼神中帶著無盡的怨恨,他就知道,必須要?dú)⒌簟?p> “你這人怎么這樣?”唐雪茵怒道。她與阿葉還未走到回廊前,就聽到孟賢所說的話,一時間憤怒涌上來。
她怎能想到會是這樣,連一對婦孺都不放過。
孟賢皺了皺眉,說道:“姑娘,與你無關(guān)?!彼謱Π⑷~說道:“這位兄臺,還請管好你的妻子。再敢言語休怪刀劍無情!”
唐雪茵又怒又羞,怒的是孟賢太過狠毒,連一對手無寸鐵的孀孤都要痛下殺手,羞的是孟賢將她與阿葉看成了夫婦二人。
“孟大人,在下也覺太過殘忍。畢竟他們只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沒有任何武功。殺了他們也與您無益呀!”一直沒有說話的儒生這時說道。
“你又是誰?”孟賢有點(diǎn)頗不耐煩,這種事情他見過無數(shù)次,也做過無數(shù)次,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勸他。
儒生一愣,而后笑道:“在下無名小卒而已。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還望孟大人您高抬貴手,放他們母子一馬。”
儒生沖唐雪茵示以微笑,唐雪茵也還以笑容,在她看來能有此同情心的人足以讓她還以微笑。
“走吧?!卑⑷~說道,他背對著唐雪茵。
唐雪茵急道:“我們得救一救他們!”
孟賢冷笑:“救?姑娘,我不想多殺人了?!?p> “漢王!”
“什么?”
儒生突然喊出“漢王”二字,這倒令所有人意外。
儒生說道:“孟大人,你今天來都是漢王的意思吧?與當(dāng)今圣上并無關(guān)系?!?p> 孟賢與納蘭明初相互一看,孟賢道:“什么意思?”他的語氣里已有警惕之意,難道他真的如儒生所言那般是奉了漢王之令才來的嗎?
“陸莊主這種人已經(jīng)連人都稱不上,又有誰會拿他當(dāng)俊杰?”儒生說道。孟賢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儒生打開折扇,他搖著扇子面帶微笑:“當(dāng)今圣上殺人是不會讓一個人活了八年才殺他。而陸莊主所言一切或許都沒有錯,但在下看來他依舊為漢王效力了八年,而今天漢王不止是要算舊恨,他要?dú)У絷懬f主的一切?!?p> 納蘭明初聽著眉頭微皺,孟賢卻道:“你怎么就覺得不是圣上的旨意呢?”
“依在下拙見,圣上殺人是不會等這么長時間,而且圣上現(xiàn)在也幾乎不下旨?xì)⑷瞬皇菃??更不用說這種滅門的旨意了。”他似乎很了解當(dāng)今圣上,難道他也是朝中臣子?還是說他與當(dāng)今圣上另有淵源。
孟賢聽完撫掌笑道:“果然聰明。的確是漢王叫我們來的,當(dāng)然不是他說什么我都會做,我同樣有自己的打算?!彼鋈粣汉莺莸卣f道:“殺人償命欠賬還錢,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你們勸我不要?dú)⑺麄兡缸?,那陸乘風(fēng)殺人之時你們又在何處?這對母子又可曾勸說過?”他后面這句話是對儒生和唐雪茵二人說的。
唐雪茵剛要辯駁幾句,還未開口,就見孟賢解下腰間繡春刀。
帶著刀鞘,他就那么甩向陸家母子二人,唐雪茵和儒生想要阻攔已經(jīng)來不及。
少年的心口被戳穿,被一把帶著鞘的繡春刀戳穿,他甚至連一聲慘呼都沒有發(fā)出,就已經(jīng)氣絕身亡,他的眼中光芒逐漸消失,他走了,帶著對這個世界和對母親的眷戀而走,同時也帶著怨恨走了。
草已斬,根已除,留下個女人也掀不起多大的浪。
陸夫人接連遭受喪夫和喪子的打擊,她再也支撐不住,一下子昏死過去。
對于儒生和唐雪茵而言,這的確是慘劇,那個少年應(yīng)該活著的。
“走吧?!卑⑷~再次催促,他似乎早已料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雖然沒有親眼見到那個少年的死狀,而先前說的性命無礙之語都是安慰唐雪茵的。
他也早就料到唐雪茵不會這么輕易跟他走,所以他拉起了她的手,冰涼但是很柔軟,一股酥麻之感順著他僅有的左手瞬間遍布全身,他的大腦他的耳朵,幾乎同一時間感受到一陣“嗡”響。他覺得自己很不對勁,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
同樣有這樣感受的是唐雪茵。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羞澀,應(yīng)該是兩者都有。她能感受到阿葉的左手是暖的,很溫暖,但她又清楚的記得他的胸膛是那么冰冷,他的臉也是很冷的。為什么他的手卻這么溫暖呢?
“走吧。這些我們無能為力?!?p> 無能為力。
或許他說的對,她不走,也只是發(fā)怒與孟賢爭斗理論一番,可之后呢?她也可以再安慰幾句陸夫人,再之后呢?沒有能做的事情了。人已經(jīng)死了,不能復(fù)生。
儒生也深覺無能為力。他雖是儒生打扮,但卻與那些道學(xué)家完全不同,如果此時有道學(xué)家在場,定會將孟賢痛說一番,還會錚錚有詞的反駁阿葉的話,“如果對這種事不站出來說話那以后還會有誰站出來?我們就應(yīng)該站出來制止這種行為!總要有人做第一個!”
說這種話的人總是將自己定位在道德之上,滿腹朱子語錄,聽起來頭頭是道,但沒有任何的用處。對于這個世界,正義永遠(yuǎn)會缺席,永遠(yuǎn)來得那么遲,而正義感卻永遠(yuǎn)存在,但也止步于正義感,正義感永遠(yuǎn)不等同于正義。
唐雪茵最終還是和阿葉一同離開,牽著手一起離開。
納蘭明初望著他們的背影,心中的疑問卻被壓下,他自嘲般笑笑,或許是自己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