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然叫住離三的，從年齡上看，是一個小姑娘，純真可愛。
而且，與巷子里那些流鶯不同，她穿的樸素，一件寬松的圓領(lǐng)短袖衫，搭下身洗得有些發(fā)白的牛仔褲，從上到下讓人不時覺得寒酸土氣，著實不足以招蜂引蝶。
另外，她的氣質(zhì)更釀不成勾人心魄的夜香。反而，像是一株誤栽種在罌粟花叢里的水仙，令離三眼前一亮，仿佛在一片靡靡花味當(dāng)中嗅到了深掩下的絲絲清新芳香。
“您好，我叫阿香，是那家理發(fā)店的老板?！?p> 阿香嬌憨的臉沒藏住心底的羞怯，手指略微顫抖，指向巷口往里正數(shù)的第二家，上面掛有“阿香美發(fā)”的招牌。
“剛才聽是您說剪頭發(fā)？”
對視她的眼睛，目光里的真摯讓人難生出懷疑，離三點點頭說：“剪個平頭，多少錢？”
“平頭五塊?！卑⑾銛傞_手掌，伸直五根手指。
“行?！彪x三欣然而往，推門而入，一下將十五平的店面裝修一覽而盡。
店門口擺的三張坐墊是紅的折疊椅，用于客人等候時坐的，擱在西南角。它的背面靠墻角，置放著一臺洗頭床。東北方則有一架陶瓷燙發(fā)機(jī)，再后面是一木柜，上面陳列著各種瓶瓶罐罐。正中間，三座并成一排的鏡臺，每座鏡臺上鑲嵌的單面鏡里都映有一張黑色的轉(zhuǎn)椅。
很難想象在一個花街柳巷中，竟會有一家麻雀般小卻五臟俱全的理發(fā)店。
“能耐啊阿香，比我還會拉客，這禮拜是第三個了吧！”最右側(cè)的轉(zhuǎn)椅上，正坐著一個染紫燙卷的女人，她嘴里叼著煙翹起二郎腿，一手攥著一摞紙鈔，一手點著。
阿香一驚：“咦！陳鳳，你還沒走？”
轉(zhuǎn)椅一動，陳鳳面朝門口，兩眼一瞅見阿香背后站的離三，笑著打趣：“呦！還是一個蠻俊的帥哥。行，你生意做得越紅火了。哎，我說是不是該幫忙照顧照顧姐妹的生意？”
“嗨，帥哥，要不要我給你洗這個頭？”陳鳳向離三拋了媚眼挑逗，又咬著唇身體前傾，明顯故意讓身子任他白白觀賞。
“陳鳳，你干什么呀！”
阿香瞧陳鳳又故技重施，放浪勾搭她的客人，氣得一跺腳，幾步?jīng)_到她的面前，卻看她依舊嬉皮笑臉，一點兒不慚愧羞恥，不禁不滿道：“趕緊上你的夜班去！”
“兇什么兇啊?！标慀P把煙幾乎噴在阿香的臉上，見她咬著嘴唇，隱忍著沒有發(fā)作，愣了一下，噗嗤一笑。
她慢慢地直起腿從座位上起來，神情換了一副，朝咬緊牙根忍氣的阿香賠笑“咯咯，好啦，阿香，跟你鬧著玩呢！怎么，還當(dāng)真生氣呀？成，那等我下了班再和你聊?！?p> 說完，扭著腰臀緩緩?fù)饷孀?，一邊走，一邊不忘回頭向離三拋媚眼，說話略帶一絲曖昧的口吻：“帥哥，想我給你洗頭的話就去XX洗浴中心。我是二十七號，看在阿香的面上，小費就免了?！?p> “陳鳳！”
在一陣格格的笑聲中，窩著火的阿香顧忌離三的存在，拿陳鳳一點辦法沒有。
她嘆了口氣，忙笑臉盈盈面向離三，抱歉道：“不好意思，先生。陳鳳她是我同鄉(xiāng)的姐妹，野慣了，嘴巴大愛瞎說話，您別介意?！?p> 離三輕笑說：“沒關(guān)系?！?p> “先生，請先到那邊躺下洗個頭?！?p> 阿香松了一口氣，招呼他躺在洗頭床上，接著打開冷熱水開關(guān)，試了試水溫，覺得合適后將花灑對準(zhǔn)他的頭沖洗，同時不忘貼心地問一句：“先生，水涼不涼？”
“剛剛好?！?p> 得了答復(fù)，阿香加快打濕他的頭發(fā)，旋即關(guān)了開關(guān)，兩手撕開一包海飛絲的袋裝，將洗頭膏擠在手掌上，緊接著往浸濕的頭發(fā)上輕輕涂抹，漸漸搓出泡沫，然后緩緩用勁，又是撓又是抓。
“先生，這里癢不癢？”
“不癢，謝謝?！?p> “那這里抓得疼不疼？”
“不疼，謝謝?！?p> 離三的客氣勁使阿香笑出聲，她說：“先生您真奇怪?！?p> “怎么說？”
阿香一邊輕撓他的頭，一邊說：“您張口謝謝，閉口謝謝，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其實您不必這么客氣?！?p> “那你也不要稱呼我‘您’了，我就是一農(nóng)民工，聽你用‘您’、‘先生’，不適應(yīng)?！?p> “那我就管你叫大哥，你就叫我‘阿香’吧?！?p> 凝視離三，見他安靜地躺著，臉上、眼中不像之前兩名農(nóng)民工拘謹(jǐn)不安。阿香微張開嘴，心里覺得他特別——
同樣是外來務(wù)工，這周的第一位客人老實巴交，經(jīng)常在她不刻意的觸碰下變得緊張害羞，和他聊天總是吭吭哧哧，一句流暢的話都說不出來。在阿香看來，憨憨的他木訥呆愣，表現(xiàn)得不自信，愛下意識低頭，躲避視線。
然而，離三沒有。而且他不像第二位有著二流子的習(xí)性，沉穩(wěn)安靜，聊天不油腔滑調(diào)，不“姐兒”、“妹兒”的自來熟，說話也不臟話連篇，把“他、媽的”、“草、你媽”這種當(dāng)口頭禪。他看上去實在謙和，臉上沒有那副天老大自己老二的拽樣，叫人多看幾眼，雖然只看出他的平凡，卻越瞧越舒服，越瞧越順眼。
然而絕不止于此，在這項需要察言觀色的理發(fā)行當(dāng)干了有三年的阿香，她直覺上感覺他不一般，但假如讓她道個子午寅丑，還說不出一條來。
頭搓了三四分鐘，仰面的離三問道：“請問可以沖掉了嗎？”
阿香一經(jīng)提醒，才發(fā)覺搓的時間太久，她趕緊停下手，面露愧色說：“喔，不好意思。”
她忙開了花灑，又試了試水溫，等水熱了些開始沖洗。一面力道輕柔地沖洗，一面連聲抱歉：“對不起，大哥?！?p> “沒事，我是看你洗這么久，還以為是我的頭太臟了?！彪x三調(diào)侃自己一句，替她化解尷尬。
“沒有，大哥，你的頭挺干凈的?！卑⑾汔坂鸵恍?，接著關(guān)掉開關(guān)，從洗頭床邊上的草筐里取出一條對折的毛巾，上面飄著淡淡的洗衣粉氣味。
“只是不洗頭，干的不好剪。”她一邊回答，一邊打開輕放在他的頭上，輕輕擦拭。借著擦的工夫，她漸漸回味出一點她身上的不同，可依舊說不出道不明。
擦得差不多了，阿香把擦拭用的毛巾放進(jìn)另一個草簍里：“大哥，你坐中間位置可以嗎？”
“行?！?p> 離三坐下以后，與鏡子里滿頭長發(fā)的自己對視，他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揚起嘴角，想到這樣長的頭發(fā)，當(dāng)年陜西窯洞那會兒，李嬸不嫌棄，沈清曼也會嫌棄著替他清理。
那一年多，離三沒有再找過村里的剃頭匠，他的頭發(fā)都是沈清曼理，用的是一把銹了磨磨了再銹的剪子和刮刀，從疼到不疼，從馬虎到精致。不過現(xiàn)在，她走了有一周了，走的時候把剪子刮刀全帶走，可能很久沒有她為自己剪。
念想，是剎那的一念之間便想她。
裹著一條深藍(lán)色理發(fā)圍布的他，注視鏡子中只露出一段脖子、一顆腦袋的自己，滿頭的亂發(fā)，滿頭的亂緒，剪不斷的是他對沈清曼無比的思念。
阿香梳了梳他兩邊的頭發(fā)，看向鏡子，看向濕淋淋的頭發(fā)下那張英挺的面龐，她多嘴一提：“其實大哥，按你的臉型，理一個像貝克漢姆那樣的油頭或背頭，絕對好看?！?p> “不用了，還是平頭吧，便宜?！?p> “大哥，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你理成肯定更帥?！卑⑾銖溺R臺抽屜里取出電推子、牙剪等工具?！澳且晃医o你理個板寸頭吧，也很適合你，也是平頭的價錢，大哥你覺得呢？”
“板寸頭，她也說過適合我?！彪x三輕聲呢喃了一句，定睛瞧鏡子里的自己?！靶校宕珙^。你也別因為我吃虧，該多少錢就多少?！?p> “不騙你大哥，價錢一樣，都是5塊?！卑⑾爿p推電推子的開關(guān)。
嗡嗡嗡，離三的耳畔邊響起電推子的聲音。
“大哥，你跟同齡的那些工人可真不一樣。”阿香一絲不茍地忙活著，她推掉鬢角的頭發(fā)。
離三眉目向上揚：“噢，哪里不一樣？”
“你比他們自信?！?p> “是嗎，我怎么沒這感覺？”
“大哥，我說這話不是故意恭維你。不瞞你說，我從學(xué)徒干起有三年多了，見過的人不算少，接待最多的就是大哥你們這種人，但他們都比不上你。就比如‘便宜’，他們中有的一提起，聲音很小，人不自覺就低頭，不敢看人，像是一說‘便宜’就被人比下去似的。也有的反常，一聽見‘便宜’跟扎了刺似的，像丟了多大的面子，總大吵大嚷掰扯自己口袋里的幾個錢，巴不得告訴店里人他有錢。
阿香仔細(xì)捯飭著他的頭發(fā)，抽空說：“這兩種人，我以前的老板，她說他們這叫自卑。”
“你覺得我沒有？”
“反正大哥你我沒看出來?！?p> “不不，每個人都會有自卑的時候，你只是沒看見我這一面?！?p> “呀，我老板也是這么說的！”
阿香驚道：“她說，自卑誰都有，不只我們這些剛進(jìn)城里的農(nóng)村人，暴發(fā)了有錢的反而更嚴(yán)重。他們老嫌棄自己以前是農(nóng)村的，最恨的就是有人提他土。聽說有一次，有這么一個人到店里消費，幫他理發(fā)的那個師傅喜歡笑，他就以為人在笑他土，立馬動火甩了人三嘴巴子，又從包里拿出一大把現(xiàn)金要店里的人給他往最貴的做，不過——”
離三看她越說，笑得越厲害，詫異道：“不過怎么了？”
“不過他是個禿子，謝了頂，就鬢角后腦勺還留著一搓頭發(fā)，哪里做的了貴的，哈哈！”
阿香怕自己一激動刮傷離三，關(guān)掉以后才大笑，“也就老板機(jī)靈，說給安排護(hù)發(fā)，其實就是用海飛絲洗了一個頭，卻對他說成是用了進(jìn)口高檔的護(hù)發(fā)劑，結(jié)果他不但愿意出錢，離開的時候還高高興興的。打這次以后，每次來總?cè)氯轮o(hù)發(fā)，可臭美啦！”
“你也不要太笑他，臭美總好過自卑?！?p> 離三沒有笑，他心里無奈，臭美至少珍重自己，保護(hù)自己，自卑卻是輕賤自己，傷害自己，相比較更容易釀出更多的悲劇。
“呀！”阿香一驚，眼睛瞪得溜圓似燈籠，雙瞳里的異彩像燈火一閃一閃通亮。
“怎么，你老板又這么說過？”
“對，趙姐說過?！?p> “趙姐，你以前的老板？”
“對啊！我以前就在她店里當(dāng)洗頭妹，女的，人特有能耐，心腸又好。幸好有她，不然我一個鄉(xiāng)里來的丫頭，哪里能像現(xiàn)在自己當(dāng)老板?！?p> 阿香一提起趙姐，就特容易激動，她手上的動作停了又挺，眼眶微紅，哽咽道：“其實一開始，我從贛西跑來這，沒想過會有今天，就只是不想我爹媽逼我嫁人?！?p> 離三凝視著鏡子里的阿香，無不憐惜道：“你不想隨隨便便地嫁人？”
阿香關(guān)了電推子，眼眶里隱隱閃著淚光：“不想，也更不想再讓他們強(qiáng)逼我，當(dāng)年他們就強(qiáng)逼過我。其實，如果我是個男的該多好，沒準(zhǔn)他們就愿意砸鍋賣鐵供我上大學(xué)。大哥，也許你覺得我吹牛，但那年我的的確確考上了二本，學(xué)校就在杭城，是師范。填報志愿那天，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自己將來能成老師?？墒?，他們說家里窮，我又是女的，嫁人就行了，不需要上大學(xué)，書要給弟弟上?！?p> 離三凝視著鏡中動情的阿香，安安靜靜地當(dāng)個好聽眾，聽她繼續(xù)說。
“大哥，雖然我不知道贛西到底是窮還是富，但我們那個地方，我敢肯定是真的窮。百來戶的村，十戶人家九家供不起一個大學(xué)生，有好多個因為繳不起學(xué)費白白錯過了?！?p> 阿香用手背手掌揩了揩眼淚，“那年，我弟弟念高二，如果我不跑出來打工多掙點錢，真的，我爹媽就真的會把我嫁了人，賺一份彩禮供我弟弟念書?！?p> 阿香凝噎，擦了擦眼角淚花說：“我不想這樣，我想嫁個我喜歡的男人，我不想湊合著過一生，更不想被爹媽當(dāng)牲口似的賣了。所以我跑出來，我要自己給自己掙個幸福。”
離三怕她越說越傷心，有意轉(zhuǎn)個話題：“那個趙姐她待你很好？”
“嗯，嗯，當(dāng)然好。當(dāng)時我一個人剛進(jìn)城，人生地不熟，也沒有個伴兒，幸虧是遇上趙姐，是她好心收留我。不但免我吃住，給我工作，還允許我跟師傅學(xué)手藝?！?p> “她人的確好。”離三說道。
“是啊是??！”
阿香一想起趙姐，她便心潮澎湃?！八俏业亩魅?，也是我的貴人，要沒有趙姐，我現(xiàn)在沒準(zhǔn)也成這巷子里的其他人……根本不會有這樣的好日子?！?p> 她抽噎了一聲，接著說：“在那里我就想在趙姐手底下打一輩子的工，哪怕領(lǐng)的是學(xué)徒的工錢也沒關(guān)系。可她對我太好，說我手藝學(xué)得不錯，可店里不缺理發(fā)師，再讓我呆著反而虧待我，就推薦我到她朋友新開張的店里當(dāng)美發(fā)師，工資一個月開一千五，比一些上過大學(xué)的都高?！?p> “那又怎么想著出來開店？”離三問道。
說起這茬，阿香當(dāng)即轉(zhuǎn)悲為喜，露出燦爛無比的笑容，唇角上揚的弧線透露出自信驕傲：“趙姐說：‘水往低處流，人得往高處走?！以谒笥训昀镉指闪艘荒甓?，平時偷偷學(xué)習(xí)怎么經(jīng)營，再省吃儉用攢了一筆能開店的錢，就越來越想開店自己當(dāng)老板，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頭腦一熱就干出來了?！?p> 離三不解道：“那怎么想到選在這里開店？”
阿香的臉上流露出尷尬，弱弱道：“當(dāng)時光想著開店了，出來的時候也沒想太多，結(jié)果自己一動手才知道成本多高。好地段的租金貴，好裝修的費用高，單花它們兩項，剩下的錢，我算是絕對不夠置辦陶瓷燙發(fā)機(jī)之類的設(shè)備。那這生意只能做洗剪吹，像給人燙發(fā)美發(fā)根本沒法做，那生意就少了一大截。這一合計，再扣除水電費，可能還不如重回店里呢?！?p> “所以這里的租金便宜，把店開這里？”離三神秘一笑。
“這里不是我租的。”阿香面露難色，垂下頭心虛說，“說實話，我的錢就夠置辦設(shè)備搞個簡修，租一般地的開店，連押一付六也做不到?！?p> 離三拖著長音：“那這店——”
阿香支支吾吾說：“是我拉伙找的人出的，就……就剛才大哥你遇見的陳鳳?！?p> “她？”
“對，這地方是她租的。”歷練了三年嘴巴的阿香也會見人說鬼話，可她也不知道今天為什么，面對著離三居然有一股想把心底話全掏空的感覺。
離三夸獎道：“沒什么不好意思說的，挺好的，點選得不錯。雖然開在這里不見得會有一些人來，但起碼巷子里的會很愿意。畢竟她們吃的都是‘美麗’的飯，愛美心會比一般人更重，總會來光顧你的店?！?p> 看著鏡子里的離三，見他絲毫沒露出一點鄙夷的神態(tài)，坦蕩自然，說話語氣也帶著真誠，沒有半分開玩笑，阿香一時間愣了出神。
阿香喃喃著：“好，好……”
“好了，板寸頭是這樣嗎？嗯，很怪?！笨粗R子里一半短、一半長的頭發(fā)，離三哭笑不得?！翱粗涣?xí)慣。不好意思，你還是幫我理成平頭吧?！?p> “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