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旭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心里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了。她戴上那副黑框眼鏡,不緊不慢地像往常一樣走進水房,把水龍頭開到最大,雙手接了一捧水潑在臉上。
沒有人能聽見水房里難以壓抑的哭聲。
霍老師坐在椅子上,與周老師相顧無言。
她一直以為老周說的“矛盾”只是孩子青春期的叛逆,上次和田旭爸爸見面之后,又覺得她爸爸真不容易、一個人帶著孩子這么多年。
可當田旭緊抿著唇,一只手拽著自己的校服袖子往上拉,露出胳膊上一大片一大片透紫的青色的時候,霍老師似乎全身都僵住了。
田旭確定霍老師看清之后,又攏了攏額角的碎發(fā),露出碎發(fā)下面一道狹長的痕跡。田旭沒說話,默默地把頭發(fā)全散開,扎高,兩只手不斷從兩鬢撥下來一小撮兒一小撮兒的頭發(fā),又把那道印記蓋住了?;衾蠋熡悬c恍然大悟,怪不得田旭總要放下來長度過耳的碎頭發(fā)……
一時間,辦公室沒有人再開口了。
田旭的聲音低低的,有些許顫抖,“老師,其實我們家的關(guān)系不像您們想的那樣……不是看起來這么和睦的,你們都只能看見太表面太淺的東西了。他和你們客氣,可在外面受了氣、吃了虧是要打我的;他那天來學(xué)校的時候那身酒氣是中午喝的酒了……”可能是說的太急,田旭有點喘不上氣來,“老師,你們有太多人看不全了?!?p> 你們看不全人的皮囊下到底藏著些什么。
田旭說完,沒有再說話。
老周也沒有說話。
霍老師扭頭看著窗外飄起的雪花,用力眨了眨眼,確保那些晶瑩的東西已經(jīng)不在眼眶里了,這才回過身子看著田旭,“你有沒有想過要離開家里呢?”田旭笑,“老師,我去哪呢?我還要上高中呢。我又是個女的,我去哪呢?證件都鎖在我爸的柜子里,我沒有身份證,也沒錢,我去哪呢?”
田旭只是笑著、說出一句又一句的事實。但是她卻連著說了好多句,“我去哪呢?”?;魫偯鎸χ@個頭發(fā)微亂、淚水掛了半張臉卻還是要露出笑臉的孩子,第一次感覺到無力感。
“那你有找過家里嗎?或者是學(xué)校啊居委會之類的幫幫你呢?”
田旭還是笑,“家里的親戚們早就不和他聯(lián)系了,我又沒成年、我能去誰家里呢?誰家敢收留我呢?我小學(xué)告訴班主任,班主任好心勸他,我被打的更慘了;他拿著刀去居委會拼命,人家又不欠我的,何必把自己攪和進來?”
“我又不是人家家里的孩子?!?p> 霍老師又要控制不住想哭了,她原本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慢慢地握緊,她實在太想為這孩子做點什么了,“那如果找律師呢?”
田旭抬頭看著霍老師,“這我試過了。有個人大代表是個律師,我初中那會給她發(fā)過私信的,她說讓我過完16歲的生日拿著身份證去外地打工……”她還是笑,可嘴唇已經(jīng)開始顫抖了,“我…我也找過其他律師……他們要我拿證據(jù),我拿不出來證據(jù)。誰能預(yù)知自己下一秒會挨打呢?我也不能讓他一邊打我一遍錄像吧……”
“但我手里也有點證據(jù)的?!?p> “我從初中開始,每次挨打就拍幾張照片存到空間里………那個相冊叫‘《晦暗》’,已經(jīng)有兩百多張照片了?!?p> “但是我最近沒再往上發(fā)了。”
“因為律師說,‘傷的還是不夠’,不能構(gòu)成犯罪的。我就算去告他了,也不一定能給我換監(jiān)護人,又有誰想當我的監(jiān)護人呢?沒有吧?!?p> “律師說,他是我的唯一監(jiān)護人。如果我敗訴了,還是要和他一起過?!?p> “等到時候如果激怒他……他要是做了什么事……那我可能就沒機會到成年了。”
“老師,我懂您的意思。但是沒必要了。我不傻,能試的方法我都試過了?!?p> “我就算是能跑出來,那我又能怎么樣?一個未成年人青春期叛逆和爸爸吵架跑出去、然后警察把我送回去,這不還是一樣的結(jié)果嗎?”
“我就想活著。我沒有別的辦法?!?p> “我真的試過了,真的?!?p> “老師,您不用覺得幫不了我有多不安什么的,您不欠我的。其實我都知道,我不傻?!?p> 后來,田旭抽了兩張紙,一張擦眼淚、一張擤鼻涕。她揉了揉眼睛,又撥了撥碎頭發(fā)。確保摸著能把傷蓋住,又把校服袖子弄好了。
霍老師依稀記得田旭出辦公室的時候,像往常一樣。除了通紅的眼白和鼻頭兒,其他的一切和往常都沒有什么區(qū)別。
她把田旭坐過的小凳子收起來,開始看著窗外的雪花發(fā)呆了。
滑過幾絲晶瑩,但不知道是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但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無力改變卻又不得不忍受一切。我不知道明天破曉以后有沒有光,也不知道究竟這一切都是為什么?!?p> “我沒辦法,我只能活著、然后等?!?p> “我要等著我成年。成年就好了?!?p> “我應(yīng)該能活到上大學(xué)吧哈哈哈。”
“應(yīng)……應(yīng)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