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阿綃沒有正經(jīng)名字
阿綃沒有正經(jīng)名字。
這個文縐縐的“綃”字,是不識字的父母央著村里楊秀才選的。
她是家里幺女,從小就是“阿小阿小”地叫著,到了要嫁人的時候,父母才想起來給她起個名字。
阿小記得,誰跟她說過,楊秀才說是個秀才,其實也就半桶水,如今一看,這名字看著文雅,也不過是就著諧音,挑了個漂亮些的字眼,來糊弄她爹娘的吧?
但這些話,她是萬萬不敢當(dāng)著父母的面說的。
楊秀才收了些銀兩,便喜滋滋地把他們丟在原地。
他方才說“綃”是貴重的上好衣料,恰恰符合家中千金的美麗珍重。
多貴重,多漂亮,阿小沒有見過。
她只是覺得這個字輕飄飄的。
她的目光隨著思緒到處飄,無端的悵然似乎把白墻黑瓦也暈染開來。
/
從此以后,自己便叫作“阿綃”了。
/
水鄉(xiāng)的綠柳紅荷,似乎總是很容易激起詩人的興意。阿綃跟著爹娘往家里走,目光掃過那條往常她常常蹲著洗衣的河流。
想起來,偶爾會遇到幾個寬衣博冠的男子,蓄著須,端著手,沿著河湖漫步。
有時她抬頭擦擦汗,會聽到一耳朵“曲水流觴”之類的詞語。
總之,都是些文縐縐的,聽起來很美,卻不好懂的話。
她不懂,一同浣衣的姑娘們不懂,卻有個商賈人家的小少爺,很是熱衷于給她們解釋,于是或多或少,一眾姐妹也認(rèn)得了幾個字。
那個少爺年紀(jì)與她們相仿,很喜歡拿了先生布置的詩文,來問她們,哪個字寫得好看。
“得虧你長得好看,我們才忍得了你這吊兒郎當(dāng)?shù)哪樱 毖兰庾炖泥徏医憬阈绷怂谎?,大伙兒笑出聲來,少爺也不惱,跟著她們一塊兒笑,臉卻微微地紅了。
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
如今的河,枯了。
沒了“附庸風(fēng)雅”的先生們——這個詞,依舊是那個少爺教與她的。
他總是這般驕傲,叫人無奈,卻不讓她氣惱。
村里有戶人家,靠經(jīng)商富甲一方,如今雖家財盡數(shù)敗于戰(zhàn)火之中,但因為出了個立過戰(zhàn)功的公子,很是風(fēng)光了一陣。只是待到公子還鄉(xiāng)時,村民們才聽說,公子不知為何,害了瘋病,久治不好,朝廷便賞了些財物,讓他還鄉(xiāng)了。
一時間,公子門前的親戚朋友,都散了。
那一天,阿小遠遠地望著那身著素白深衣的、瘦削的背影,眼眶酸酸的。
雖說是個“瘋子”,但青年的模樣清秀好看,個性又溫和,見著人總是帶笑。時間長了,還會有不懂事的小孩悄悄湊上前看。
“娘,我看他也不像是個瘋子啊!”
“噓!”
他還會……含笑吟著幾句詩,問某某句中該用哪個字。
阿小被問過一次,她不太認(rèn)字,有些窘迫,尋思許久,才依著字音,選了個順口的,便匆匆地走了。
她心里難受。
那是曾經(jīng),多么傲氣的少年,如今卻屢屢被人戳著脊梁骨。
而她,也礙于年齡,只好借著抬水繞點路,遠遠地看一眼在桂子樹下支桌鋪紙的白衣公子。她不懂筆法,只覺得那修長手指握筆移動的樣子,像是在畫著什么。
是樹吧,不然,桂花怎么總想著要落到紙上呢?
/
那日定了名字之后,她便回家收拾了昨日的臟衣裳,準(zhǔn)備去河邊搗衣。不知覺地,路過公子支起的桌前,她想起什么似的,向他仔細(xì)地問了“綃”字的寫法。
雖然不一定會用得上,但是二人一人教得盡心,一人學(xué)得用心。
道過謝,阿綃又匆匆忙忙趕到河邊,清洗昨日的臟衣。
蹲在河邊一錘一錘地捶打著衣服,慢慢地,阿綃緩下動作,走了神,想著自己未見過面的夫婿會是什么模樣。
娘只握著她的手,說,不會讓她委屈。
她笑著點點頭,不愿意看娘的眼淚掉下來。
會像王家裁縫的兒子那般沉默寡言嗎?也不錯,至少不曾見過他發(fā)脾氣。
還是像那個總是嬉皮笑臉的小酒樓的伙計?這可不好,總聽人說他流氣……
只是自己,能配上什么樣的夫婿呢?
直到半年前呀,這里還在打仗。
村里的人都在怨,他們躲避的山洞里一天到晚都是嗚咽和呻吟。
無辜的嬰兒,無辜的女子,無辜的男丁。
血和火連成一片,肉和土膩在一起。
如今再想起來,她心里還是只有“可怕”二字。
/
阿綃小心翼翼地?fù)崦恰安诲e的”人家送來的衣裳。
衣料比阿綃的平常衣裝細(xì)一點,裙面上用金線繡了一團一團的花,她沒有見過什么大戶人家姑娘的衣裳,沒處對比,倒也開心。
出嫁前一晚上,阿綃靜靜坐在屋里。
阿綃心里還是有些擔(dān)憂,這是什么樣的公子,送來如此豐厚的聘禮,來娶一個門不當(dāng)戶不對,還“不干凈”的村女呢?她握著那“公子”送來的金簪,怔愣著看著鏡子,在腦中給自己補上明日的妝。
挺好看的。
/
屋子里,李陸安落下桂樹圖的最后一筆,這幅畫耗費了他近三個月的時間。
他甚至還想再畫久一點。
只是聽說父母已經(jīng)給他相好了親。
“是小時候同你一起玩的阿小。”母親連玩笑話都小心翼翼,“你們小時候還‘私定終身’呢?!?p> “何苦……讓她嫁一個瘋子呢?”
母親欲言又止,生怕觸了他痛點。
李陸安思忖再三,還是點了頭,在母親落下淚之前。
李陸安在桂樹圖上落了款,抬頭,漫天星輝。
他愣了愣,緊閉上眼,又睜開,頭頂依舊是房梁。
看錯了嗎?
他又低下頭,看桌上的桂花樹。
小時候?是啊,多希望現(xiàn)在還是小時候。
如今?如今只希望自己能做個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