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逃跑。
我的身后總是站著金海凌和顧南風(fēng),每一次的相見,都是以我的狼狽逃跑而收場。每一次,他們只是眼睜睜的看著我逃走,沒有人攔我。每一次,我都無法回頭,更看不清金海凌臉上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跑,也許是金海凌那無意中的一句:“這幅畫,總是讓我徹夜不眠?!蔽铱粗嫖兜谋砬?,只是不知他的徹夜不眠,是因為這畫,還是因為對我的思念。
我甚至沒有搞清楚我以前是不是和他遇見過,我沒有問,他便也不主動說。但是我討厭他對我的有意無意地玩笑。
一晃已經(jīng)過去了有一周。當(dāng)然啦,這一切都沒辦法阻止我繼續(xù)快樂地生活,卡蒙洛繼續(xù)替我管著山上的事情,由于我上一次有意透露要將瑯玥山的每一個脈絡(luò)的權(quán)力實質(zhì)化之后,卡蒙洛更加繁忙。當(dāng)然啦,她晚上會對她一天的工作在齋錄上寫個匯報,我便趁著文字不會消失的時候,抄謄到一張張白紙上,剛剛好練一練字。蘿卜頭則是本本分分地當(dāng)個園丁,時不時陪我散一散步,給我普及普及植物的知識。
海諾在期間還帶著六初來過一次,自他喝了酒暈倒之后,就很少來瑯玥山了,也不知是怪我還是怕了我們瑯玥山的酒。海諾告訴我拍賣會的準(zhǔn)確時間即是重陽佳節(jié)那一天,還說那地方不是隨意就可以進的。
“海諾哥,你知道我想知道的不單單是拍賣。”我最擔(dān)心的是什么?還不是那日的案子???
海諾自然是明白,他說:“束風(fēng)縣一切事宜,我全都交給臨時縣令了。他在很多年前,便是北山有名的散仙,現(xiàn)在他的聲望自然也不低。”
臨時縣令?什么玩意兒?我心中已經(jīng)有了點數(shù)。
“他是我的老朋友,此番恢復(fù)記憶,總算是又見到他了?!焙VZ一副懷念的表情。
“讓一個修士做縣令?他靠不靠譜啊……”我嫌棄道,畢竟這人十分喜愛開玩笑,百姓可不是用來開玩笑的。
“海凌他……總比李秉仁要強,再說了,我這邊也沒有合適的人選?!彼χ聪蛭?,“這縣令一位,已經(jīng)空缺的夠久了,雖說天高皇帝遠(yuǎn),就拿那個失蹤案來說,鰲澤都和我說了,那日混亂里,是海凌安撫了百姓,他總是會做這些贏得民心的事情。”
果然是金海凌!這下子我便再也不想與愛神的事情扯上任何關(guān)系了。死心了,死心了,這下要么她離開,否則我是不會再去汕城了。
不過……鰲澤怎么知道?難道他叼著燒雞來到了現(xiàn)場?
說到鰲澤……我忽然道:“鰲澤就很好啊!還是海諾哥你的屬下。鰲澤也十分正義,很適合啊……”要是鰲澤知道我夸他,會不會感動地落淚呢?
海諾卻搖搖頭:“鰲澤他做事魯莽暴躁,閱歷尚淺,等我離開束風(fēng),他難免會受挫,從而濫用武力,甚至濫殺無辜。其實說實話,這束風(fēng)縣的官職……是海凌他自己要求的?!边住豢谝粋€海凌,能不能對我們鰲澤有些個信心。
不過重點根本不在這里。
“你要離開束風(fēng)?”這么說就好像做夢一樣,海諾竟然會離開束風(fēng)。
他看向我道:“難道你不想我走?”我搖了搖頭,那倒不至于。但似乎他們并不知道我表達了什么意思?!案绺邕€有事情要解決,霖兒你不用擔(dān)心,這件事情解決了,我自然會回來看你。有些事情放在那里不解決,便始終是禍患,堵在我的胸口上,揮之不去?!?p> 這么嚴(yán)重?“什么事情這么重要?就連變回了神仙,也還是那樣的念念不忘?”我頭一次對海諾的事情那么感興趣,可他的眼睛里涌現(xiàn)出來的東西,立刻叫我不想知道答案。
那是濃濃的憤恨。
海諾不想告訴我,也只是因為其中盤根錯節(jié),我也不必知道罷了。
……
又是幾日荒度,我只要一閑下來,就會呆在藏經(jīng)閣里半天也不出來。藏經(jīng)閣建在山頂廟宇旁邊,平日里有人看守,但要有山主的密鑰方可入內(nèi)。起初我剛剛進藏經(jīng)閣,怎么也不會料想到這里居然會是閑置了有一百年的地方。
藏經(jīng)閣里是燈火長明的,這些燈都不是明火,并沒有溫度,所以更適合藏經(jīng)閣的照明。我走在藏經(jīng)閣黑暗的階梯上,順著墻上的一本一本秘籍向上走過去。藏經(jīng)閣的樓頂有專門用來休息的竹床,正巧這幾日雨水多,我便點著根蠟燭(為了氣氛),躺在竹床上(秘籍為枕),愜意地欣賞雨聲(睡著了),在冥想之中提升自己對道的感悟。
雖然最后一般會被蘿卜頭鄙視。
蘿卜頭——瑯玥山吃苦耐勞第一人,眾人的榜樣。每日的任務(wù)是照看漫山遍野的果樹,還要照顧我的生活起居。閑下來沒事,他還喜歡巡山,有潔癖,認(rèn)真打掃山上每一個陰暗細(xì)微的小角落?,F(xiàn)在他又多了一個任務(wù),這件事就是陪我練習(xí)劍法。
我對什么東西都是三分鐘熱度,以至于我剛剛學(xué)會些基礎(chǔ)劍術(shù),就立即對拳術(shù)感了興趣,把藏經(jīng)閣的一套拳法唰唰打出來,蘿卜頭已經(jīng)快步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之內(nèi)。
他,走那么快做什么?
我?guī)滋靹Ψň毾聛恚傅≈庥至ⅠR上來了。卡蒙洛見我每日就躺在各式各樣的地方不愿動彈,已經(jīng)懶惰至此,便對我說:“霖琊,你記得我先前說過的要帶你去的地方嗎?”
我一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后來才回憶到那已經(jīng)是易北大傻還在的時候,便開玩笑地?fù)u搖頭道:“不記得了?!彼鋈挥行┥鷼?,但又覺得好笑。
“穿得樸素一點吧……我一直都忘了說你了,你那一身在人類的眼中,恐怕也是奇裝異服吧?”她嫌棄地看了我一眼。我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在心底狡辯道:我要的就是這樣華麗而浮夸的一身啊!
一旁的卡蒙洛已經(jīng)在觀摩我的衣柜,還一邊口吐芬芳:“都是一些什么花里胡哨的衣服?!?p> ……
我實在是小看了卡蒙洛,以前我都是覺得她很兇,但那至少有外表撐著——看上去奶兇,可如今我不得不從她的品味上徹底嫌棄她。她和我的穿著倒是一致的粗麻布衣,我都已經(jīng)多久沒穿過長褲了,今日卻不得不為了裝扮成一般人家的婦女而這樣子穿??陕鍖⒆约航鹕拈L發(fā)都變成黑色,我們又為對方將頭發(fā)挽成低低的圓髻。
卡蒙洛帶我在群山之間游蕩,范圍應(yīng)當(dāng)還沒有出瑯玥群山,只在一處與世隔絕的山谷里,居然有一處村落,孩童們衣不蔽體,此時炊煙裊裊,我才記起來這時候已經(jīng)接近午時。
“因為瑯玥山禁制的原因,他們完全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這里的人都像瘋了的一樣想出去,甚至有人想過要移山,可是在禁制下的瑯玥山哪一座不是險峻陡峭異常,就像是一塊高聳佇立云間的巨石。所有移過山的人,都已經(jīng)放棄了?!笨陕鍖ξ艺f。
“我們?yōu)楹尾淮蜷_禁制放他們出去呢?”我問向卡蒙洛,“而且,既然早知道會隱身,你干嘛要讓我穿成這樣?”我兩走在鄉(xiāng)間的小道上,所謂的小道,也不過是莊稼人踩出來的泥徑罷了。
“誒呀,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在穿,這不是為了讓你更有代入感嘛?!彼龓易哌M幾家人的廚房,卻發(fā)現(xiàn)她們字里行間的話語,好像油茶醬醋都是如此珍惜一般,外加一句,他們似乎不知道什么是鹽??陕甯锌骸斑@些個人心思單純的很,從祖上就開始生活在這片小小的山谷之中,繁衍后代基本上就是靠近親結(jié)親,他們哪里有貨幣的概念,哪里知道什么是海,更不用說天之寬廣,今朝是何朝,更不會知道這世上修仙者的存在?!?p> 我忽然有所感悟,他們早已與這個世界脫離軌道,這看上去繁華快活的大千世界,對她們來說,已經(jīng)是兇險異常了。
我想到:“所以才要盡快地教他們呀,不然外面的世界日夜都在更迭變化,他們不是要越來越落后了嗎?”
沒想到卡蒙洛這小矮子竟是十分硬心腸:“你想幫就幫,我沒有這個義務(wù)。”哇……卡蒙洛真的是我的書靈嗎?我跟著卡蒙洛的這本“義務(wù)”齋錄,真的有可能提升道德尺成為神仙嗎?我忽然覺得,那一天還早得很。(此處暗指我完結(jié)的時間)
……
我原本以為打扮成婦女會有什么不妥,后來才發(fā)現(xiàn),很多為人母親的姑娘,也不過及笄年齡,甚至有些已婚的姑娘,才豆蔻年華,看上去和幼女無異。
“卡蒙洛……”我忽然抱住她痛哭,“趕緊,把我嫁出去?!?p> 只一剎我就后悔了,只見卡蒙洛瞇著眼睛看著我:“可惜啊,沒人要啊……”
我……
稍后卡蒙洛又安慰我:“她們是凡人,必須為了傳宗接代而嫁給一個根本不認(rèn)識的人,然后在有限的生命,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
“傳宗接代,就是她們的……人生價值?”我反問。
“我們自然不是,但是對他們就難說了,畢竟就連我們五界,也無法消除男女的不平等,在這個大陸上,暫且女人的價值就是傳宗接代了。”卡蒙洛瞥了瞥嘴。
我忽然感謝自己是一個妖怪:“壽命長還是很好的,最起碼只要保持年輕的心,不論是幾千歲還是幾萬年歲,都可以花無窮無盡的時間,去追尋自己的愛情?!蔽艺f道,卡蒙洛的表情忽然很怪,就像是在嫌棄與悲傷之間,嘴角是是無力的笑容。
后來卡蒙洛帶我去觀摩了各個勞作的人民。例如出海的漁夫,渾身皸裂黑黢黢的皮囊下,卻是敢于駕駛小船與巨浪拼搏的靈魂;例如一個紡織作坊里的女工,雙眼再如何疲勞,手中的一來一回卻從來不敢懈怠;例如鐵匠鋪里汗流浹背的鐵匠們,有著粗糙硬朗的外表,卻能夠制造出鋒利的劍,抽刀斷雨,削泥斷發(fā)。
……
秋天里的氣候就是早晚寒氣重,再加上山里氣候多變,在我們回瑯玥山的路上連打了六個噴嚏打出音調(diào)過后,我漸漸得有些暈暈乎乎的,直接倒在卡蒙洛的身上,嚇得卡蒙洛立刻帶我迫降在荒郊野嶺。
原來妖怪也是會感染風(fēng)寒的嗎?迷迷糊糊之間,我只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灌過來的冷風(fēng),嘶……我縮了縮身子。
卡蒙洛呼喚著我的名字,時不時為我擦一擦額頭?!澳阍趺催@么沒用呢?霖琊?你是個笨蛋嗎?”卡蒙洛依舊嘴上不饒人,“你最近為什么這么虛弱?”
“妖怪怎么能得風(fēng)寒呢?”我依稀把卡蒙洛當(dāng)做了別的人,畢竟這一切的動作都太陌生了,那個人輕輕撫摸我的額頭,輕輕拍我的后背。我向那人靠過去,一邊嘴里不清不楚地叫著:“我好冷。”她似乎嚇了一跳,但還是選擇將我緊緊摟在懷里。
是紫藤蘿花的甜香味。
“大家,都在努力地活著呢,為什么要那么認(rèn)真?!蔽夷剜?。
她愣了一會兒,在我耳邊輕輕說道:“誰不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啊……也許也就是偶爾的忙中偷樂的時辰,才是做人類最快樂的吧。”她停頓一會兒,我?guī)缀跛?,但還是聽清楚她的話了:“以后如若再有不想舉劍的時候,便想想這世上還在淤泥里摸爬滾打的弱者吧,如果不能強大,那么你拿什么去保護別人,又拿什么去找回過去的回憶……”
唔……這么婆婆媽媽,是卡蒙洛沒錯了。我抱緊她,不想再松開。
我的睡顏可不是這樣讓人隨意欣賞的。一大早醒來,我的眼前就是兩張大臉,一是揪著嘴一副皺著眉頭不高興模樣的蘿卜頭,二就是滿臉哀怨,見我醒來松了一口氣的卡蒙洛。
“姐姐你,又!又!又抱著卡蒙洛睡覺?!碧}卜頭指著我的鼻子。我打開他的手,哪有啊……
不過仔細(xì)感受一下,就會感受到我的床是不如以往寬敞了——卡蒙洛還是真人大小,正倚在我身邊看書。而我正摟著她的腰,額,手臂有些麻。我思索了一會兒,決定松開手。
“你可別亂說,霖琊只是比較冷才會抱著我?!笨陕逭f道。
“那現(xiàn)在呢?她都醒過來了,你還占著我姐姐床?”蘿卜頭試著拉卡蒙洛。可他的力氣太小,卡蒙洛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谀牵瑫r不時還嘲諷兩句:“這樣翻書方便,等你以后會這類法術(shù),大概就可以把我拉下床了?!彼吹氖怯鶆ι窬珜懙摹秳γⅰ?。
“卡蒙洛,你什么時候喜歡看這種書了?”我問。蘿卜頭生氣:“好?。∥艺f了那么多句話,你的眼里只有卡蒙洛!”什么啊……
卡蒙洛忽然一笑:“蘿卜頭,弟弟怎么會比得上同性朋友呢?等你姐姐以后有了道侶,在這床上的,可是你姐夫。”她還不忘又加一句:“到時候你我進不進得了這房門都難說。”
蘿卜頭面如死灰,我夸贊卡蒙洛:“話說的確如此,到時候我是絕對不會讓你們靠近我婚房半步的?!碧}卜頭更加沮喪。仔細(xì)回想起來,蘿卜頭的年齡從能變出人形的的這一天算起,到如今還真的沒讓他陪我睡過覺,可這孩子又異常地尊敬我。
啊……這樣沒用的事情都記得住,為何就重要的事情一個不記得呢。我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頭。
卡蒙洛護住我的頭,蘿卜頭趕緊端出一碗雞湯。
“啊……這雞湯也太香了吧……”我只是感慨。
可回首蘿卜頭眼淚汪汪得厲害,他哽咽:“從前姐姐最是厭惡雞湯,可如今卻愛喝,果然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是孤兒了,沒人疼……嗚哇……”
“喂喂喂,蘿卜頭,你只是一個蘿卜頭而已,人家霖琊再怎么著就算不變成妖,也會被采去做藥,可你的作用是什么呢?生于天地間不是應(yīng)該每天燒高香嗎?”卡蒙洛端過雞湯惡言道,她好像還想說下去,我制止,這說的……是有些過分了??陕逡粋€起身,將雞湯放在床頭,便走出了我的房間。
我立刻摸了摸蘿卜頭的光頭,安慰道:“不是這樣的,蘿卜頭,我們是山的孩子,阿婆自然也是我們的親人??墒侵灰皆?,我們就是有家的,怎么會是孤兒呢?卡蒙洛說的話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她只是說說而已。”
我,可真是個慈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