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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煙引

第2章 洛陽盛會

風(fēng)煙引 十四闕 清歌漫 9444 2019-07-02 10:59:23

  ◇紫萸香慢◇

黑線穿過白絹,繃緊,銀針在指尖的觸覺依舊冰涼。

左手自絹上輕摩而過,這一首《陌上?!方K于也繡到了盡頭。

駕虹霓,乘赤云,登彼九疑歷玉門。濟(jì)天漢,至昆侖,見西王母謁東君。

曹操,雄才偉略三國時誰能出其右?奈何時遇不濟(jì),雖挾天子以令諸侯,卻最終落得一個賊字。

手指微頓,少頃,將黑線收尾、剪斷。

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欞映到絹上,白底黑字,字體蒼勁嶙峋,仿若就此破絹飛出。

三年。

我學(xué)刺繡,整整三年。

這件事嚇到了很多人,在他們眼中,我,風(fēng)纖素,根本就不是個女人,當(dāng)然更不該是個拿針繡花的女人。

因為沒有女人能當(dāng)上天下首富宮家的總管,也沒有女人敢拒絕定遠(yuǎn)侯的求婚,更沒有女人舍得毀棄自己的美貌。

所以,當(dāng)我十九歲成為宮家的總管時,人們贊嘆這個女人真了不起;當(dāng)我拒絕嫁給侯爺為妾時,人們驚訝這個女人是不是瘋了;當(dāng)我以身試毒容色早衰時,人們便說——這個女人,她不是個女人。

她是紫萸香慢。

紫萸香慢,我一手研制出來的毒藥,結(jié)果卻成了我的代名詞。

當(dāng)我有一次在提煉毒汁后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開始顫抖不穩(wěn),連人也變得心浮氣躁時,我去拜訪了當(dāng)時的名醫(yī)暮淮子。他為我診斷后沉吟許久,開出的藥方上只有五個字:“練字,或刺繡?!?p> “什么意思?”

“練字,或是刺繡,都是靜心養(yǎng)性的好方法?!?p> 我盯著他,過了許久,緩緩道:“既然如此,何不兩者皆用?”

于是我開始學(xué)刺繡,繡字。

果然,此舉頗具成效。

我再次撫摸白絹,目光中露出滿意之色。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聲音:“稟告總管,一切都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p> “幾時了?”

“卯時一刻。”

“迎客罷?!?p> “是。”腳步聲離去。

我站起,披衣走至銅鏡前,鏡中的女子高瘦,膚色蒼白,瞳目深邃,表情嚴(yán)肅,就像那繡在白絹上的黑字,骨力遒健,卻已呈滄桑之態(tài)。

伸手,將鏡子蓋倒,轉(zhuǎn)身推門而出,四月的陽光,鮮艷地鋪了我一身。

青玉石的通道兩旁,整整齊齊站著兩排侍婢,綠衫素裙,遠(yuǎn)遠(yuǎn)望去,春的氣息濃郁。

一直等在門外的執(zhí)事鐘若連忙對我一躬身。

我慢慢從眾人面前走過,經(jīng)過其中一個侍婢時,掃了她一眼,身旁的鐘若立刻盯住她道:“你耳環(huán)上的珠子缺了半顆,你不知道嗎?”

那侍婢一怔,伸手摸耳,臉色頓時慘白。

“還不快去換?”鐘若喝了一聲,侍婢飛奔而去。

我繼續(xù)前行,一路上腳步停了七次,鐘若就挑出七個毛病來。此番春季珍寶展,乃宮家易主后籌劃的頭等要事,與會者又全是當(dāng)今名頭最響之人,整個宮家上至少主宮翡翠下至奴仆雜役,都不可有絲毫失禮之處,我這個總管,當(dāng)然更是嚴(yán)陣以待,不敢有任何松懈。

待走到大門處時,青衣的家丁早已筆直站好,大紅燈籠高懸,新?lián)Q的烏木匾額上,“宮家”二字金光閃爍,一切,都已準(zhǔn)備就緒。

然后,第一個客人便到了。

十六護(hù)衛(wèi)的威風(fēng)凜凜,加起來都不及他們身后那頂綠呢小轎內(nèi)走出的中年人。他的身材不高大,五官不算出眾,衣著看起來也很普通,但就是有種令人望塵莫及的氣勢。

我朝他走過去,彎腰行禮,直起身時,便看見他在微笑,“很久不見了,風(fēng)姑娘。”

“侯爺別來無恙?!边@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三年前想娶我的定遠(yuǎn)侯朱諺明。此君畢竟不同常人,被我拒婚依舊海涵大量,面對我時談笑風(fēng)生,若換了其他人,不氣死才怪。

他抬頭,望著匾額贊嘆道:“米南宮的書法,真是好字!”

我垂眼,沒有接話,但見他舉步往里走時,卻伸出了手,“侯爺,請?zhí)?。?p> 朱諺明一怔,失笑道:“這些年了,你還是這個脾氣,嚴(yán)守規(guī)矩半點不松懈。子衡,把東西給她?!?p> 他身后一護(hù)衛(wèi)上前,將手中的錦盒打開,碧玉葉子靜靜地躺在盒內(nèi)。我示意鐘若接過來,側(cè)身讓道。

另有侍婢上前引他前往花廳,鐘若則負(fù)責(zé)安置他的隨從侍衛(wèi),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

旭日東升,又來了四批客人,不是富甲一方的名流,便是權(quán)勢逼人的貴胄,幾趟人接待下來,我已微覺疲憊。

不經(jīng)意抬頭間,正對上東升的太陽,眼中竟驀然金星四濺,一種繚亂的無力感頓時升起。

我咬唇,心中不悅一閃而過。自幼先天不足體質(zhì)不佳,別說習(xí)武,連久站都成了一種酷刑。

“總管,要不要坐坐?”

身旁傳來鐘若的勸慰,這么說他也發(fā)覺了?

雖是好意,卻是不該,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天下絕沒有一戶人家是坐著迎客的。

我沒有回頭,淡淡道:“不必。”

這時,第六位客人到了。

看到他的第一眼,一股殺氣直迫眉心。

這不是宮家的客人。

起碼,他不是宮翡翠會邀請的人。

他的身材很矯健,腳步很沉穩(wěn),必定是個武功高手。衣服的袖口和關(guān)節(jié)處都有磨損,一雙牛皮短靴,也沾滿塵土,像是趕了很遠(yuǎn)的路才到這里。

然而,這都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他實在很不會穿衣,光看他的著裝,便知他沒什么品位,也不講究什么享受。

宮翡翠最最不屑的就是這種人。

那人走到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站著讓他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是寒楓?!彼淅涞馈?p> 我聽見身后的鐘若抽了口冷氣。寒楓,中原一帶最有名的殺手,其劍出鞘見血方歸,手段殘忍,又有血狼之稱。

而我依舊靜靜地站著,什么表情都沒有。

他從懷里取出片翡翠葉子,拋了過來。

鐘若只好忙不迭地伸手去接,聽那寒楓道:“這個請?zhí)臼菍儆诟缓eX莊的少主蕭東來的,但他現(xiàn)在來不了了。”

鐘若一呆,問:“為什么?”

“因為他的腿斷了?!?p> 鐘若又問:“他的腿為什么會斷了?”

“我砍的?!焙畻髡f得輕描淡寫,“我想來參加這個珠寶展,但是又沒有請?zhí)缓脫屃怂??!?p> 我退后一步,恭手道:“請進(jìn)?!?p> “這就能進(jìn)了?”他的聲音里帶了點挑釁的味道,“你不追究我砍了你們大主顧的腿?”

“他的仇自有海家人為他報,而宮家——”我抬起眼睛,回視他的目光,“只見帖,不見人。”

寒楓望著我,眼神變幻莫測,過了半晌,唇角勾起一抹邪笑道:“很好,這個規(guī)矩我喜歡。”說著就要進(jìn)門。

就在這時,一聲音忽然悠悠響起,“我不喜歡。”

我心中一悸——她出來了。

轉(zhuǎn)過身去,看見一個少女從青玉石路的那端款款而來,淺碧綾衫百花爭艷,淺黃銀泥飛云帔襲肩,腰束珠絡(luò)縫金革帶,瓔珞成行,行動間流光溢彩。

兩旁的侍婢若是綠意,她就是綠意里綻開的一枝桃花,絢麗了整個春天。

宮翡翠——翡翠中的翡翠,明珠中的明珠,宮家第四代的惟一接班人,我現(xiàn)在的少東家。

我的視線對上她的眼睛,一瞬間,翻驚搖落。

繼嗣佳人我的目光與風(fēng)纖素在半空中交匯,仿佛只一瞬,她已垂下眼簾。

待她頭垂到一半時,我突然喚了聲:“纖素姐姐?!?p> 她只得又抬頭、抬眼,看著我。

我卻不再說話。

——不要在與我對視時先把目光避開。

這就是我想說的話,而她顯然已明白。

我瞧著風(fēng)纖素蒼白的臉色,柔聲道:“今天真是辛苦你啦,你身子不好,讓我來吧,你去歇會兒?!?p> 這樣說著,身子卻在青玉石路上站定,撫弄戒指上的璀璨寶石,淺淺而笑。

有些事明知不需你去做,話卻一定得講出來,否則就是不體恤下人,就是沒有主子風(fēng)范。這一點,就像我可以喊風(fēng)纖素為姐,她卻絕不能喚我為妹一樣,都是富貴之家的平常規(guī)矩。

風(fēng)纖素果然立刻婉拒了我,盡管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我根本沒有親自迎賓的打算,卻還是言辭懇切地對我的體恤表示了謝意。

這個小小的配合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至少讓那個臟兮兮的叫寒楓的人收斂了對我的放肆目光。

“你就是宮家的接班人?”我聽見他用一種刺耳的聲音問我,“你不讓我進(jìn)去?”

我淡淡地說:“你可以進(jìn)來?!?p> 寒楓一怔,道:“你不是說……”

“我說我不喜歡那個規(guī)矩,”我沖他笑了笑,“但我沒說你不能進(jìn)來?!?p> 寒楓也笑了:,“那我可就進(jìn)來了?!彼贿呥~步,一邊警惕地掃視四周。

“歡迎歡迎?!蔽椅⑿χ斐鍪郑伴w下的請?zhí)???p> 寒楓站住,鐘若把一片碧玉葉子遞上。

我接過請?zhí)?,慢吞吞地翻來覆去看了很久,還用絲絹拭去了上面的一處污垢,又隨手扔了那方絲絹,才喚道:“纖素姐姐。”

絲絹貼著地飄飛,飄至風(fēng)纖素的腳邊,停了下來。許是因為站在風(fēng)口的關(guān)系,她的裙角沾了灰,更襯得那方絲絹雪白無暇。

風(fēng)纖素垂首瞧著絲絹,仿佛已瞧得癡了,聽見我喊,抬起頭,“大小姐?”

我翹起一指,指向寒楓,問:“他是誰?”

風(fēng)纖素道:“王風(fēng),山西大同人,時年二十有八,三歲喪父,五歲喪母,后被天山派名宿傲雪天君收為關(guān)門弟子,六年前因強奸師姐被逐出天山派,一路逃至中原,以殺手為業(yè),現(xiàn)名寒楓,綽號血狼,殺手榜總排行第十五位?!?p> 我“嗯”了一聲,慢悠悠地將目光轉(zhuǎn)至寒楓處。

寒楓的臉色已變得很難看,半晌才說:“中原武林有一位奇人,江湖中兩百年來所發(fā)生的事,事無巨細(xì)都爛熟于胸,卻不知何故在十幾年前神秘死亡,他那年幼的女兒也下落不明……”

風(fēng)纖素沒有反應(yīng)。

寒楓又接著說:“我記得那位奇人好像叫風(fēng)離,不知我記錯了沒有?”

風(fēng)纖素還是沒有反應(yīng)。

寒楓還想再問,我突然開口道:“閣下原本姓王,后又改姓寒,不知我記錯了沒有?”

寒楓沒有否認(rèn)。

我揚起手中請?zhí)浅S泻B(yǎng)非常有禮貌地對他說:“那么真是抱歉了,在這張請?zhí)?,我沒有看見一個王字,也沒看見有寒字,還請閣下出示自己的請?zhí)?,否則,就請回吧?!?p> 寒楓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緩緩問道:“你兜了這么大的圈,就是想說明這張請?zhí)⒎俏业???p> “我是個講道理的人。”我微笑。

寒楓冷冷道:“可惜我不是個喜歡講理的人?!?p> “這不是個好習(xí)慣,你要改一改才是。”我彬彬有禮地提出建議。

“若我不想改呢?”

我嘆了口氣,道:“如果你的意思是說今天你一定要進(jìn)這個門,那你就進(jìn)來吧,我總不能同你打架吧?!”

還沒等寒楓反應(yīng)過來,我就猛地跺了跺腳,大喝一聲:“風(fēng)總管!”

風(fēng)纖素吃驚地看著我。

“你這個大總管是怎么當(dāng)?shù)模空湔共排e辦了一天,竟把‘鎏金三鈷杵紋銀閼伽瓶’給弄丟了!這可是我們宮家的傳家寶,是以前西藏活佛在浴佛灌頂儀香中使用過的法器,如今丟了,你怎么向我交代?”

我又怒又急又惱地喊了這一通,在場的人全都傻了眼,個個以為我突然得了失心瘋。

風(fēng)纖素也顯得很驚訝,“這……”

“這什么?還不快些給我把寶物尋回來!”我厲聲喝道,“展會上守衛(wèi)森嚴(yán),外人如何盜得?必定是與會者所為!”

說到這里,我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皺眉道:“但此次珍展所邀之人,均是和宮家有著百年交情的至交,總不會……”

這時,風(fēng)纖素突然淡淡地說了句:“也并非都是至交?!?p> 我心中一喜,寒楓的臉色卻變了變。

風(fēng)纖素道:“大小姐難道忘了,有個人是搶了別人的請?zhí)麃淼???p> “是呀,我竟忘了!”我用眼睛瞟著寒楓,冷笑道,“好個膽大包天的賊人,竟敢惹到宮家頭上!傳令下去,不惜動用宮家上下數(shù)千弟子一起追蹤,也定要將他緝捕歸案!”

“是!”風(fēng)纖素的唇邊竟也浮起一絲笑意,淡淡道,“前來觀展的鷹老前輩還未離去,是否要請他相助?”

我用贊賞的眼光瞧了她一眼,點頭道:“那敢情好!鷹伯伯身為六扇門內(nèi)第一高手,又是我家知交,請他相助,他定然不會推辭!賊人啊賊人,你就算長著翅膀,也休想逃出天下第一名捕的追蹤……”

話還沒說完,就見寒楓突然一扭頭,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我冷冷瞧著他的背影,沒有請他慢走,我只是不想讓他進(jìn)宮家大門,并非想把他氣死。

自小起,爹爹就教會我一個道理: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家族,自跌身價都是最最愚蠢的一件事。

不管寒楓的武功有多高,不管他口袋里的銀票有多少,他仍只不過是個混得還不錯的江湖人而已,還不配走進(jìn)宮家這經(jīng)過幾世沉淀而矗立的大門。

我垂首再看一眼手中的請?zhí)瑪S到腳邊,淡淡地吩咐:“蕭東來的請貼,明年不用再發(fā)了。”

一個連請?zhí)急2蛔〉娜耍膊慌湓龠M(jìn)宮家的大門。

落魄公子玉葉落地,宮翡翠又輕而易舉地折辱了一個人的驕傲。

我垂下眼睛,內(nèi)心無聲地冷笑??磥碚J(rèn)帖不認(rèn)人的規(guī)矩,在這位大小姐上任后,將會被徹底廢除。那么,就只能怪寒楓倒霉吧,自取其辱。

再抬起頭時,看見宮翡翠伸手挽了挽頭發(fā),眉梢眼角,分明是滿不在乎的表情,偏生從骨子里透出了種嫵媚,別有一番風(fēng)姿。

這個少女,有絕頂?shù)拿烂玻^頂?shù)闹腔?,絕頂?shù)募沂溃謺湴脸赡莻€樣子。

眼見日已正午,該來的客人已到一半,除了那個被砍斷腿的蕭東來,還有四個人,不知能否如期而至。

就在這時,一人沿著墻根慢吞吞地朝這邊走過來。

如此風(fēng)和日麗的三月天里,他卻仿佛極其畏寒,脖子縮在衣領(lǐng)里,佝僂著身子窩著手,每邁一步,都像要考慮好久。瞧他那要死不活的樣子,真讓人恨不得上前替他走。

連宮翡翠也停住了回屋的腳步,好奇卻又略帶鄙夷地看著他。

原因很簡單,這又是一個不會穿衣不懂打扮的家伙。

她本人無論何時何地出來見人,都是精致得體極盡妍態(tài),因此素來瞧不起那些穿著邋遢隨便的人。

從長街那頭到宮家大門,不過十丈遠(yuǎn),這人卻磨磨蹭蹭走了一盞茶的工夫。走到門口時,突地納頭便拜。

不光眾人,連站他面前的宮翡翠都嚇了一跳,連忙后退幾步。

哪知他并不是真的拜倒,只是彎腰去揀地上的那片碧玉葉子而已,嘆道:“這么好的玉質(zhì),就這樣扔了,奢侈啊奢侈!”

聲音懶洋洋的,吐字卻很清晰,不高不低,正好能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

我看見宮翡翠的臉色頓時一變。當(dāng)她的眼珠顏色由淺變濃時,就說明她在生氣。

來人直起身,把個碧玉葉子左擦擦右擦擦,然后無比滿足地握進(jìn)掌心,抬眼懶洋洋地笑道:“今天的運氣真是不錯啊,這東西最少也夠我換三天的酒喝了!哈哈,不錯,真不錯?!?p> 他看上去很年輕,嘴角上翹,仿佛無論何時都在笑,模樣長得倒還算俊朗,只可惜一身衣衫卻糟糕得很,袖口爛了兩個大洞,衣襟也碎了,衣服的顏色本來大概是白色的,現(xiàn)在已很難分辨得出。

這年輕人盡管看上去非常狼狽,自己卻好像一點也不知道似的,怎么看都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一睜開眼,那眸子更是亮得有如全世界的陽光都落進(jìn)了眼里。

原來是他!

我斂下眼睛,抑制笑意外泄——此人一來,必生事端。

少年如貓,舒展身體后又立即恢復(fù)成半球形,弓著背垂著腦袋就要進(jìn)門。宮翡翠當(dāng)即伸出一手,正好攔住他,“私人展會,無帖勿入?!?p> “哦?”他慢吞吞地打開掌心,看著翠玉葉子問,“那這是什么?”

“請?zhí)?。?p> “上面寫了什么?”

“你不識字?”宮翡翠挑起了眉。

少年笑而不答,似是默認(rèn),于是宮翡翠便道:“這上面寫的是‘緣銀翠葉,致邀蕭君,春日洛陽,初七盛會,掃花以待’?!?p> 少年笑道:“很好。”說著又要舉步入內(nèi)。

宮翡翠道:“請?zhí)!?p> 少年道:“這個不是嗎?”

宮翡翠瞇起了眼睛,拖長聲音道:“這——是——嗎?”

少年大笑道:“這是啊!你邀請的是蕭君,我就姓蕭,葉子現(xiàn)又在我手上,可不就是我的請?zhí)???p> “你!”宮翡翠頓時氣結(jié),咬牙道:“你姓蕭?”

“在下姓蕭名左,蕭左是也?!?p> 宮翡翠冷笑:,“蕭左?哼,我還宮右呢!”

蕭左笑道:“如果大小姐愿意為我改名,我當(dāng)然求之不得。這樣一左一右,可不就是一對了么?”

“你!”二度語塞,宮大小姐開始跺足,轉(zhuǎn)頭問我道:“纖素姐姐,這家伙什么來歷?”

我畢恭畢敬地回答:“蕭左,大名府蕭三爺之子,自小嬌寵無法無天,鄰里家仆背地里都稱其為‘混世魔王’。十五歲時,其父病故,萬貫家財盡數(shù)留給了這個獨生寶貝,誰知他吃喝嫖賭游手好閑,短短三年,就將家產(chǎn)敗光,因此又有‘天下第一敗家子’之稱?!?p> 蕭左轉(zhuǎn)向我笑嘻嘻道:“風(fēng)總管就是風(fēng)總管,簡直比我自個兒還了解我自個兒?!?p> 宮翡翠再也想不到來的竟真是個姓蕭的,有點挫敗地把蕭左打量了一番,忽然一咬唇,道:“你倒果真運氣不錯!進(jìn)來就進(jìn)來罷,諒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樣!”

哪知蕭左搖了搖頭,慢吞吞地說:“不忙,我還要等個人?!?p> “誰?”

“他?!笔捵箢^向西邊一偏。

話音剛落,一陣馬蹄聲便由遠(yuǎn)及近。

長街的那頭出現(xiàn)了一騎快馬,馬身漆黑毛如織錦,陽光下散發(fā)著綢緞般的光澤,而馬上人更是一身玄衣頭戴斗笠不肯露出半寸肌膚。

一人一騎來得極快,不一刻便到近前,但瞧他趨勢,似乎無意停馬,準(zhǔn)備直闖而入,宮翡翠輕瞇著眼睛沒有動,身后的鐘若和家仆們也沒有動,眼看那人騎著馬就要踏進(jìn)門檻時,黑馬突然一個抽搐,“砰”的一聲栽倒在地!

馬上人朝后飛起,披風(fēng)被風(fēng)帶得筆直,猶如一只大鵬般在空中轉(zhuǎn)了一圈,才輕輕巧巧地落下。

正好落在我的面前。

透過斗笠的黑紗,可以感覺到一雙刀鋒般銳利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紫萸香慢,風(fēng)纖素?”聲音低沉,有點喑啞,帶著種令人怦然心動的節(jié)奏,像是來自地獄的誘惑。

“是。”

“你殺了我的馬?!甭犝Z氣,那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我面無表情地回答:“沒有人可以直闖宮家的大門?!?p> “你知不知道那是匹什么馬?”

“那是追日,極品名駒,日行千里,萬金難求?!?p> “是嗎?”聲音猶在唇邊旋回,一道寒光已突兀掠來,一閃,只一閃,便停在了我的眉心。

好快的刀!

我甚至可以感覺刀尖觸在肌膚上的冰冷感,但卻沒受傷。在那么快的速度下還能對尺度把握得如此好,此人是個絕頂高手。

“你殺了我的馬。”他第二遍說這句話,暗含的信息是——“也許我該殺了你?”

我微微一笑,眼睛平視著他,沒有絲毫畏縮,“它沒有死,只是昏迷了。三個時辰后便會醒來?!?p>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周圍這么多人,而我又在馬上,你悄無聲息在一瞬間就迷昏了我的馬,能把毒控制到這種程度,真是了不起。”

我勾了勾唇,“好說?!?p> 他收刀,手腕輕動間刀鋒便自我眉心撤了回去,“唰”地返回刀鞘,而那只手未停,一把摘掉了斗笠,露出一張非常個性非常陽剛也非常倨傲的臉來。

“我是百里晨風(fēng),幸會。”說著,一片碧玉葉子飛了過來,落進(jìn)鐘若捧著的錦盒里。

百里晨風(fēng)!他就是百里晨風(fēng)!

我忍不住轉(zhuǎn)頭朝宮翡翠望去,只見她燦如星辰的眼中也多了幾分驚詫之色。

原因無他,這是十年來百里城第一個派來赴會的下屬,也是百里城排名第一的刀客。

家族顏面江湖上對武林中人的稱謂各式各樣,倘若對方是初出茅廬的熱血少年,可稱其為“少俠”;若是夫妻倆共同行走江湖的,哪怕不那么恩愛,也得喊一聲“賢伉儷”;如若是混了大半輩子而又僥幸沒落下罵名的,便一定要稱其“大俠”了。

我雖自小長在深院,但因家族從事的是個必須廣結(jié)善緣的行當(dāng),對江湖上的種種規(guī)矩法則倒也算熟悉。

遺憾的是,盡管如此,我還是找不到一個可以用來稱呼百里晨風(fēng)的稱謂。

他已不算年輕,“少俠”二字喊出來我怕自己倒先笑死。

他也并不太老,且一向行蹤詭秘、行事難料,當(dāng)不得“大俠”這個閃光稱謂。

更要命的是,他甚至沒有一個綽號!

如此一來,害我連“原來是‘某某刀客’大駕光臨”這種話都說不得。

我只好說:“原來是大名鼎鼎的百里城的第一高手大駕光臨,宮翡翠這廂有禮了?!?p> 這段話很長,中途我停頓了三次,第一次停頓時,那個討厭的敗家子蕭左就“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但我正跟客人說話,只能在心里咒他笑得臉上抽筋。

第二次停頓時,百里晨風(fēng)向我走了過來,等到了面前,我的話才總算講完。

相比于我,他的話簡潔多了:“宮大小姐?!?p> 名副其實的寒暄,而且,他沒說幸會。

呸!謝謝他至少還記得我姓宮!

“家父生前一直期望能夠得見百里城高手的風(fēng)采,可惜數(shù)十年來緣慳一面,今日翡翠何幸,竟盼來貴客,也算替家父一嘗夙愿?!?p> 又一段長長的話說完,我很是崇拜自己的涵養(yǎng)又上了一層樓,并感慨做一個繼承人有多難。

尤其是宮家這樣的大家族。

如果不是親自接管,我怎么也沒想到爹爹留給我的,竟然是如此龐大的一份家業(yè),如果我能不那么要強,就算整天在家數(shù)銀子,恐怕也得數(shù)上幾輩子。

所以,我實在很佩服蕭左,他家壟斷了中原地區(qū)的鹽業(yè)長達(dá)兩百多年,而他居然能在三年內(nèi)把偌大家業(yè)盡數(shù)敗光,這實在是一種本事。

這樣想著,我忍不住向他看去。

他竟也正瞧著我,發(fā)光的眼珠隱藏著一絲笑意,表情很值得玩味,那樣子仿佛……仿佛看出我是為了家族顏面才不得不隱忍著敷衍百里晨風(fēng)。

我不禁狐疑起來,而這副神情對他來說大約太過正經(jīng),讓他有點不習(xí)慣,他突然拎起手上的碧玉葉子沖我晃了兩晃,然后睨著我冒火的眼睛大笑起來。

這個地痞!他是故意的!

他竟敢、竟敢惹我!并以此為樂!

我已經(jīng)火冒三丈,想都沒想一撩裙擺就想沖過去把他踢出門,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客客氣氣地響了起來。

“宮大小姐言重了?!?p> 是百里晨風(fēng)的聲音。

我的手一松,厚重的裙擺“嘩哧”一聲落了下去。

轉(zhuǎn)過臉,百里晨風(fēng)的嘴巴一張一合,“百里城上至城主下至城眾,對令尊大人都不無尊敬。這些年來,貴府送上的每一張請?zhí)急怀侵鞅4嫱旰?,至于無法參加的原因,實在一言難盡,還請宮大小姐海涵?!?p> 肯定是我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震懾住了他,他總算不好意思再和我“寒暄”了。

我很辛苦才沒對他露出猙獰的表情,細(xì)聲細(xì)氣地說:“既如此,您一路車馬勞頓,還請到客房先行歇息。用完晚膳,珍珠展正式開始?!?p> “我與蕭左兄多年未見,可否把我們的住處安排在一起?”

見你的大頭鬼去吧!不要跟我提那個名字!

我秀秀氣氣地一點頭,滿臉堆笑道:“當(dāng)然可以,鐘若會為你們安排?!?p> 然后,我就眼睜睜地看著鐘若引著那個混蛋和百里晨風(fēng)談笑風(fēng)生地走了。

極少有人能把我氣成這樣,這個打擊對我來說很大,折磨了我一下午,所以晚飯我就多吃了些。

很快,我就后悔了。

為配合此次珠寶展覽的盛況,我共準(zhǔn)備了九套衣衫,其中又以要在開幕禮上穿的紫金百鳳衫最為華美,也最為我所喜愛。

可是現(xiàn)在,開幕禮即將開始,我卻因為吃得過多而無論如何也沒法把腰身裁剪極細(xì)的紫金百鳳衫套上身。

在心中大罵蕭左的同時,我決定放棄紫金百鳳衫,改穿云英紫裙。,上衣則選了件瑣里綠蒙衫。這種衣服剪裁合身,淺領(lǐng)窄袖,上以暗色錦絲繡著飛鳥含枝圖,以此搭配折裥密布、翠蓋珠結(jié)的長裙,真是相得益彰。

穿戴完畢,攬鏡自照,縱然挑剔如我,也不得不承認(rèn),雖然紫金百鳳衫華美無雙,但如此穿戴的我,也一樣美得緊。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實在是有些自戀。

當(dāng)然了,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穿上云英紫裙的我,也一樣美得緊。

我的上身著一件瑣里綠蒙衫,繡以惟妙惟肖的飛鳥含枝圖,窄袖小衣配上折裥密布、翠蓋珠結(jié)的長裙,顯得身材修長氣質(zhì)優(yōu)雅。

光有好的服裝,當(dāng)然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發(fā)髻才是體現(xiàn)完美著裝完美與否的關(guān)鍵——飄動感極強的云英紫裙,最適合梳以飛天髻。

把頭發(fā)分為數(shù)股,每股彎曲成髻鬟,每一股的線條都必須清晰,層次都必須分明,再把花箍、釵、簪、流蘇等飾品穿插其間……這當(dāng)然很麻煩,所以我從不自己梳頭,梳頭的時候也從不睜眼。

——我怕看一眼過程就會被嚇得再也不想梳頭。

幸好,我有個專為我梳頭的巧手丫鬟,每次都把我的三千煩惱絲打理得只能用“美妙”一詞形容。

“眉嫵,”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鏡中清雅飄逸的發(fā)式,對丫鬟說,“你這丫頭的手可真是巧!”

眉嫵抿著小嘴一笑,道:“其實,用來配合紫金百鳳衫的流蘇髻才叫復(fù)雜呢,梳成后也特別好看??上А?p> 我倏地沉下臉,眉嫵忙住了口。

我拼命咬著唇,半晌,終未忍住,猛地一拍桌子,恨聲道:“都怨那個王八蛋!”

“大小姐說的是……”

“還有誰?”我撇撇嘴,清清脆脆、擲地有聲、一氣呵成地痛罵道,“就是那個天下第一敗家子蕭左唄……無賴、地痞、流氓!”

眉嫵愕然,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小聲說了句:“大小姐,婢子還是第一次看您對……對一個男子,有這么大的反應(yīng)呢?!?p> 呃?我怔了怔,真的么?第一次對一個男子反應(yīng)強烈?好像、好像是真的呢……

“呸!”我突然跳起來,大聲說,“我告訴你眉嫵,我對他,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我就是討厭他——我從來從來從來沒有像討厭他一樣討厭過別人!你明白了么?”

眉嫵眨眨眼,乖巧地點點頭:“明白了,大小姐?!?p> 便在此時,門外響起風(fēng)纖素的聲音:“大小姐,開幕禮就要開始了?!?p> “嗯,來了!”我轉(zhuǎn)身又照了照鏡子,再一次覺得很滿意,翩然出了門。

門外,夜幕初臨,華燈已起,長長的抄手游廊上掛著的燈籠在晚風(fēng)中看上去猶如兩條紅線,我扶著風(fēng)纖素的手臂緩緩從下面走過,來到舉辦此次珍展的展廳前,站定了。

風(fēng)纖素推開展廳大門,里面坐著的十位貴客紛紛齊齊轉(zhuǎn)頭,乍一見我,目中均露出驚艷之色。見是我來,紛紛起身,“宮大小姐?!?p> “諸位?!蔽逸p輕一笑我輕輕頷首示意,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眸,卻望進(jìn)一人的眼中。

那雙眼睛,如此漆黑晶亮,宛若深不見底的古井,幽幽、幽幽……是他!那個怎么看都不順眼的蕭左。

天知道他破落戶似的坐在那些衣著華貴的賓客中間,怎么還能擺出這副悠然的模樣來!

若換做是我,早羞愧得連頭也不敢抬了……我輕嗤一聲,迅速掉轉(zhuǎn)目光,高昂著頭走進(jìn)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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