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文珊告訴侄女說：“義哥哥喜歡跳舞。”
石季婉有些吃驚：“義哥哥喜歡跳舞？”
義哥哥平時看上去沉默寡言的，還真是看不出來。
以前和母親姑姑一起玩的親戚里雖然也有他，但她總是覺得，義哥哥壓根就是來湊數的。
“是啊，他上舞廳跟女孩子跳舞，就因為喜歡跳舞?！?p> “跟舞廳里的舞女跳嗎？”
“是啊。不過最近有事，他有時候會來找我?！?p> “哦?！?p> 不知道是不是怕侄女有些誤會她剛才的電話，石文珊就跟侄女解釋道：
“他來找我，是因為你表舅爺的官司，就是義哥哥的父親，我在幫他的忙?！?p> 她以前聽說過表舅爺，在前清世襲了他爺爺的爵位，也做過官，近年來又重新出山，好像是在輪船招商局擔任了要職。
石季婉在飯桌上，也曾經聽到過父親和姑姑講起過這個表舅爺，其實也就是紀候爺，紀太太的丈夫。
他們說，表舅爺很有祖風。
表舅爺的祖父，也就是她父親和姑姑的外公，本來自己有兒子，但是又從兄弟那里過繼了一個侄子來當兒子。
而表舅爺呢，也過繼了一個庶出的侄子。
這個庶出的侄子，跟著表舅爺和他的姨太太一起生活。
這個侄子很會拍姨太太的馬屁，因此在表舅爺那里很吃得開，表舅爺對他比對自己的親生兒子還要好。
“那個侄子壞透了簡直，”石文珊說，“大太太都恨死了?！?p> 石玉舟倒是不緊不慢地說：“他們就吃這一套，別人也沒有什么辦法。”
有一次，石季婉上完鋼琴課回來，聽到她父親在客廳里，正在和一個人高談闊論。
那人說著一口的合肥話。
到他們家里來的親朋好友中，都是一口流利的京片子，所以這一次她有些奇怪。
后來她無意中在玻璃門內瞥見，他踱到陽臺上來了，瘦長的個子，穿著一身半舊的青綢短打，臉色蒼白，頭發(fā)中分，還是民國初年流行的式樣。
她走后，傭人們告訴她，表舅爺來了。
再以后，她聽說表舅爺出了事。
等到她從學?；貋?，頭條新聞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有時候她無意中翻閱父親的報紙，發(fā)現報上會有一些后續(xù)的報道，但是也不很詳細，都是些零星的消息：比如巨額虧空——在她看來簡直就是天文數字，大得讓人看了頭暈，根本就記不住——然后是調查，免職，提起公訴。
但是已經過去兩年了，她還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怎么現在又打起官司了呢。
石文珊看她一臉的疑惑，就耐心地給侄女解釋：“表舅爺在船運局，挪用公款。”
“哦，他們在告他么？”
“把他抓起來了，錢是公家的?！?p> 石季婉擔心地問道：“會判刑嗎？”
“判了三年。”石文珊頓了頓說，“本來找了我外公以前的舊部下，也花了不少錢，以為事情就這么過去了。可是上面的人還是不依不饒，非要整他不可?！?p> “他現在已經坐牢了嗎？”
“沒有，他現在在醫(yī)院里，生病了，很厲害的病?！?p> “那還好?！笔就袼闪丝跉?。
“我和義哥哥正在想辦法，爭取讓他出來，因為這種事情如果一直拖下去的話，對他的身體肯定有害的?！笔纳赫f這些話時，有一點點的遲疑，仿佛跟一個孩子說這些有點傻氣，但她也沒有別的什么人可以傾訴。
“他是被人給坑害了，”她又嘟囔了一句，“都是施慶南搗的鬼。”
石季婉根本不知道這個所謂的施慶南究竟是誰，但為了表達她對姑姑的支持，她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姑姑會幫忙救人，她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因為在她心中，姑姑從來就是這么有俠氣。
石文珊繼續(xù)說：“奶奶從前就喜歡他這一個侄子，說他是個人才，還說只有他還有點像他爺爺……現在的問題是，怎么把虧空的錢給填上?！?p> 石季婉想起了她曾經在報上看到過的那個天文數字，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
但她還是隨口問了一句：“很大一筆錢嗎？”
“他哪次不是大手筆。”石文珊苦笑了一下。
晚飯后，義哥哥來了。
為了他爸爸的事情，他在外面跑了一整天。
石文珊問道：“吃飯了沒有？”一面去絞了個熱手巾把子過來。
義哥哥嘆了一口氣，仿佛連這個問題都一言難盡。
他先是接過手巾來，往臉上一抹，然后好像疲倦到了極點似的，隨便找了張最近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
石主珊給他送上了一杯冰茶，他喝了之后，這才完全放松下來，講起他這一天的忙亂來。
他先是去見了律師，接著又到醫(yī)院去看他爸爸。
石文珊偶爾問上一兩句，聲音聽起來特別的輕柔。
他講去見某人時受到的冷遇，一面說一面吃吃地笑著，說這些人一旦遇到了事，都是百般的推脫，不肯幫忙。
他和石文珊講的全是如何張羅錢的事情，兩個人輕聲細語，像是走道的人剛上路一樣。
石季婉并不完全聽得懂他們所說的話，但是她知道，要湊夠這么一大筆錢，不知道需要多少年才能夠做得到。
后來，兩個人又講到了別的話題，天南海北的，隨意聊著天。
石季婉喜歡坐在黑暗中，就這樣聽他們說話。
樓下，有汽車呼嘯而過，背后是半明半暗的寂靜公寓。
姑姑和義哥哥不緊不慢地說著話，像走在漫漫的征程上，看不到盡頭。
姑姑突然說道：“都說沒有柏拉圖式的戀愛?！?p> “什么叫柏拉圖式？”石季婉問道。
“就是男女做朋友而不戀愛。”石文珊回答。
“哦，那一定有?！笔就窨隙ǖ卣f。
“噢？”石文珊好奇地看著自己的侄女，“你是怎么知道的？”
“肯定有的?！彼琅f堅信自己的判斷。
石文珊笑了起來：“這么說，你以前見過來著？”
“是啊，”石季婉點著頭，“像姑姑和義哥哥就是這樣的?！?p> 義哥哥和石文珊聽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看到他們兩個人這個樣子，石季婉一時有些茫然。
她有些后悔剛才的唐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
不過她并不是很擔心。
她覺得姑姑和義哥哥應該是不會介意的，尤其是像姑姑這么豪爽的人，怎么會把一個小孩子的話放在心上呢。
不一會兒，他們又打破了沉默，聊起了其他的人和事，聽起來并沒有受到她剛才那些話的影響。
石季婉懸著的一顆心，這才總算放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