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季婉正在房間里整理東西,忽然聽到有個女孩子在樓梯上高聲叫道:
“石季婉,樓下有人找你?!?p> 她想,誰會來找我——在這樣的時候?
絕對不會是她母親,她母親早就已經(jīng)出國了。
那么還會是誰呢?
難道是洪五小姐和于大使嗎?
她想了想,覺得應(yīng)該不是,他們不會專門來找她的,只有她去找他們。
想了一圈兒,還是想不出到底誰會來找她。
她強作鎮(zhèn)定,匆匆地走下樓去。
但是并沒有看到什么人影。
她到會客室去看,沒有一個人。
大禮堂里也沒有。
她又到食堂去找。
正在食堂坐著的一個男生看到她進來后,馬上站起身來,笑著迎向她。
原來是她的一個同班同學(xué)郭樹文。
郭樹文是馬來西亞的華僑,和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相差無幾,兩個人曾經(jīng)明里暗里也相互競爭過。
只是現(xiàn)在這個時候,他來找她干什么呢?
難道是因為戰(zhàn)爭,他特地來和她冰釋前嫌的嗎?
“嗨?!笔就裆锨案蛘泻?。
“想過來看看你怎么樣。”郭樹文笑著說。
“哦,謝謝?!?p> “真沒想到竟然會打仗?!?p> “是啊,誰也沒想到。”
“好在你沒有受傷。”
這是什么話呢?無論什么時候,誰也不愿意受傷的。
石季婉感覺他好像是在沒話找話一樣。
不過,既然人家專門來看她,她也不好當面表現(xiàn)出什么反感來,只好禮貌地回了一句:
“嗯,還好。”
郭樹文躊躇了一下,忽然露出了一種讓人難以琢磨的神氣,嘴角帶著笑意說:
“大學(xué)辦公室在燒文件?!?p> 石季婉一時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什么文件?”
“所有的文件都燒了,連同學(xué)生的記錄,還有成績——全都燒了?!?p> “為什么?”
“趁日本兵還沒開進來,先把文件銷毀了?!?p> “學(xué)生的記錄和成績跟日本人有什么關(guān)系?”
“學(xué)??赡芘氯毡救苏衣闊?,索性什么也不留下,一把火全燒了?!惫鶚湮拈_心地笑道。
“來得及全燒完嗎?”石季婉詫異地問。
“日本兵還沒有進來,注冊組組長在外面生了好大的火?!闭f罷向外指了一下。
“真的嗎?”
“千真萬確?!彼槐菊?jīng)地說,“很多男生都在看,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不了?!彼男睦镆怀粒煽儫?,自己辛辛苦苦的努力也付之東流了。
“下去看看吧,好大的火呢,很多人在看?!彼哪樕希陲棽蛔〉牡靡庵?。
“不,我不去了。”她推辭著。
“我陪你去?!彼€是不死心。
“謝謝,我不想去?!?p> 郭樹文再三邀請她下去看看,她笑著婉拒了他。
他明顯有一些些的失望,但最后,他還是開心地走了——也許是開心于她再也沒有超過他的資本了嗎?
石季婉仿佛看到那熊熊的大火,此刻正灼燒著她的心,她所渴望的牛津獎學(xué)金,也被葬送在了大火里。
她的夢想,她的渴望,甚至連同她的前途,全都被這一把火給燒沒了。
卡特麗娜回來了。
兩人一起去百貨公司買東西——說是去買東西,名義上是買,其實不過是看看而已。
日本人已經(jīng)進城了。
一個農(nóng)夫正在過馬路,扁擔挑著兩簍子蔬菜。
日本兵上前去盤查。
不知怎的,日本兵突然惱羞成怒,抬起手來,狠狠地打了老農(nóng)夫幾個嘴巴。
農(nóng)夫一聲不吭。
也許即便他說了,日本兵也聽不懂,所以他只好小心地陪著笑臉。
他戴著針織帽子,穿著藍棉襖,腰上系著一根繩子,袖子又窄又長。
石季婉覺得那耳光像是摑在她的臉上,在冬天的寒氣里,尤其疼得更厲害。
卡特麗娜拉著她說:“走吧?!?p> 兩個人繼續(xù)往前走去。
石季婉很氣憤,可是她無話可說。
她能說些什么呢,除了氣憤。
百貨公司是奉命營業(yè)的,維持一個正常的假象:幽暗的柜臺幾乎有一半是空的。
店員這里一個,那里一個,潛伏在暗處,沒有一個是女孩子,顧客也只有石季婉和卡特麗娜兩個人。
兩人繞了一圈兒,也沒有看到有什么可買的。
百貨公司的另一頭,有一個藝術(shù)展,在展示日本的古代印刷品。
她們兩個信步走了過去。
店里很靜,兩個人不得不壓低聲音說話。
店里死一樣的靜,也死一樣的冷。
離她們很遠的地方,有兩個男人穿著黑大衣,走過一排排的圖片,愁容滿面。
石季婉想,這準是日本人。
因為這個時候,中國人是不會想看日本的繪畫的。
而且,這幾個日本人可能也是展出人,不是觀眾。
到了街上之后,石季婉沖口而出道:“我真的很喜歡,這些日本畫比中國畫美多了?!?p> “中國畫更美,變化更多?!笨ㄌ佧惸忍嬷袊嬣q護著。
“我知道日本畫是跟我們學(xué)的,可是我們沒有像這樣的畫?!?p> “日本畫比較局限?!?p> “我們有意境,可是他們發(fā)展得更好?!?p> “有許多方面中國的藝術(shù)更精湛?!?p> “我知道這么喜歡他們的東西很壞?!笔就裣肫鹆藙偛疟蝗毡救宋耆璧睦限r(nóng)夫。
“喜歡他們的藝術(shù)并沒有錯,我只是覺得中國的藝術(shù)更加博大精深。”
“你從哪里看出的優(yōu)點?介紹中國藝術(shù)的外國書嗎?”
“不是,我親眼看過——你們家里沒有嗎?”
“我什么也沒有看過。”
“你父親不是有很多古代的書嗎?你小時候不是看了很多嗎?”
“那里面的繪畫不多,也很抽象的。”
“你母親不是學(xué)畫的嗎?”
“那是學(xué)的西洋畫,不是中國畫。”
卡特麗娜不再說話了。
她不明白為什么日本人占領(lǐng)了香港,而石季婉幾乎對日本沒有多大的反感,還對日本的繪畫這么熱衷——也許,她能拋卻國家之間的成見,真的只是因為喜歡而喜歡?
石季婉只是沉醉于剛才的畫展之中,并沒有注意到卡特麗娜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卡特麗娜便釋懷了,反正這又不是她的國家,和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石季婉甚至還不如一個斯里蘭卡的女孩愛中國。
她狹隘地把她的父親等同于中國,以為抽大煙的父親代表的就是中國,中國就是她抽大煙的父親。
因為不喜歡父親,所以連帶地,她也不喜歡起中國來。
而她的母親和姑姑,自以為出了一次國之后,就覺得高人一等,比別的中國人更有優(yōu)越感了。
再加上她們不停地給她洗腦,不停地向她灌輸中國如何落后,西方又是如何先進的理念,使得她在中國和外國的認知上,越來越偏離了正常的軌道。
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她還是喜歡上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