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隱隱地覺得,楊世會這次回來之后,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再像以前那樣融洽了。
以前她總認為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似乎正在一步一步地變成現(xiàn)實。
其實她當初從吳明青的手里把他搶過來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這一點。
因為有其一,就必定會有其二。
可惜那個時候,她對自己太自信了。
雖然吳明青比她年輕,但是她覺得自己出身比吳明青好,學問比吳明青好,名氣比吳明青大,各方面都是出類拔萃的,全面碾壓舞女出身的吳明青。
甚至連周越,她也全然不放在眼里,她覺得周越完全和她比不了。
因為周越既比她大,又離過婚,而且名聲也不好。
當然,也因為那個時候,她認為他和她一樣,也是全身心地在愛著對方,他只愛她一個人,而且永遠只愛她一個人。
可是,她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兩個人結婚才剛剛半年左右,危機就已經(jīng)悄悄地提前降臨了。
石季婉輕輕地咬著嘴唇,在心里對自己說,你如果還想挽留他,就必須聽他講,無論聽了以后會多痛苦,都要聽下去。否則,將來他再有別的什么,就不肯告訴你了。
如果他以后什么都不說的話,又怎么能了解他呢;如果不了解他,又怎么能把他繼續(xù)留在自己身邊呢。
但是,雖然她表面上還是微笑地聽著楊世會講著另一個女孩子,心里卻已經(jīng)像亂麻一樣,早就是一團糟了。
第二天下午,卡特麗娜來了。
楊世會給卡特麗娜搬了張椅子,接著,又把這張椅子挪到房間的正中,然后就和她面對面地坐下了。
而且,他和卡特麗娜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得很近。
楊世會像個日本人一樣,兩只手按在膝蓋上,非常懇切地告訴卡特麗娜,他在武漢經(jīng)歷的大轟炸有多么劇烈。
卡特麗娜只是微笑地聽著,看上去非常的不自然。
她和石季婉在香港的時候,也都是經(jīng)歷過大轟炸的,對于她們兩個人來說,這種事情實在沒有什么新鮮度可言。
石季婉在一旁都替楊世會感到難堪。
她有些不好意思,借口要到書桌上去找什么東西,然后微笑著走開了。
她離開不久,楊世會和卡特麗娜便到陽臺上去了。
石季婉坐在窗口的書桌前,窗外就是陽臺,她隱隱地聽到楊世會問卡特麗娜:“一個人能同時愛兩個人嗎?”
她頓時覺得外面的天突然黑了下來。
她的腦子昏昏沉沉的,沒有聽清楚卡特麗娜是怎么說的。
也許卡特麗娜認為楊世會是在暗示她,認為他是在跟她調情,所以卡特麗娜并沒有認真地回答他。
卡特麗娜走后,石季婉微笑著說:“你剛才問卡特麗娜說,一個人能不能同時愛兩個人,我好像覺得天忽然黑了下來?!?p> 楊世會沒想到,自己剛才的話竟然被石季婉聽到了,他笑著呻吟了一聲,把臉埋到了她的肩上。
“那么好的人,一定要給她受教育,”他終于說,“要好好地培植她……”
她馬上想起姑姑說起她與母親在國外時的話:“都當我們是什么軍閥的姨太太?!闭绽偸撬拖绿面鲅?。
難道他剛花了很多錢離掉了一個吳明青,現(xiàn)在又想重新負擔起另一個五年計劃來了?
楊世會似乎沒有留意到石季婉的表情,他繼續(xù)痛苦地說道:“她是那么的美!連她洗的衣服,都是特別的干凈……”
她從心底里泛起鄙夷和不屑來。
她自己也洗衣服,而且必要的話,她也會替他洗的。
她從小就被母親給訓練得一點好奇心也沒有了,所以她并不想知道關于他的那個“她”的一切。
她的好奇心純粹是對外的,越是親近的人,越是要留更多的空白,就像國畫一樣,讓他們有充分的空間可以透透氣。
平時如果不是她的信,她連信封都不看。
可是,楊世會偏偏非要告訴她不可。
對于她來講,既然知道了,那就得接受。
或者說,在這樣的時候,他需要這樣的感情,借以慰藉他在異地的空虛和寂寞。
不過,現(xiàn)在他就在她的身邊,對于她來講,這才是最真實的存在。
至于他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也管不了那么多。
吃過飯之后,楊世會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報紙。
下午的陽光照進來,她喜歡他沐浴在陽光中認真看報紙的樣子,于是便為他畫了一張速寫。
他忽然抬起頭,表情平靜地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可能快要結束了?!?p> 她笑著低聲呻吟了一下,一面繼續(xù)畫著速寫,一面心不在焉地說道:“哦,我希望它能永遠這樣打下去?!?p> 楊世會縱然是個老漢奸,也被石季婉的這句話嚇了一大跳。
他馬上想起了他在武漢時,那些沒完沒了的轟炸,每天都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不知道能不能活得到明天。
他沒有想到,石季婉居然會這么的冷酷無情。
他不高興地把臉一沉:“死了那么多人,你還想要它永遠地打下去?”
看到楊世會生氣了,石季婉急忙放下畫筆,坐到他的身邊,輕輕地依偎著他說:“我不過是因為想跟你在一起?!?p> 聽到這里,楊世會的臉色這才漸漸地緩和了下來。
但石季婉并不覺得自己剛才的那句話有什么唐突。
她的整個成年生活,都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內,戰(zhàn)爭像是一個固定的東西,她自己改變不了這一切。
即使她不想它們存在,它們也不會以她自己的意志為轉移的。
當初她在香港念大學的時候,雖然她不想打仗,但是后來不也是打起來了?
她覺得,這世間的很多事情,都不是以她的意志為轉移的,她作為滄海一粟,最多也只是想想而已。
歸要結底,她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至于別人的死活,她覺得與她無關。
只要她能活得好好的,那就行了。
既然她無法左右這個世界,還是隨它一直就這么亂下去好了。
反正,除了她的姑姑和母親之外,她也幾乎和所有的親人都斷了聯(lián)系。
當然,也是因為她無所顧忌地把他們的隱私都寫了出來,他們?yōu)榇烁械綒鈵溃辉负退?lián)系的。
可是,當她靠此出名的時候,難道就沒有想到過會有這么一天嗎?
如果說她不考慮這樣的后果的話,為什么她就偏偏不把她母親和她姑姑的事情寫出來呢?
所以,她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在她看來,那些對自己無關緊要的人,她根本就不在乎的。
至于后果,她想她完全也承擔得起。
反正她的母親和姑姑也是這樣的人,她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