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會在來到崔家之后,崔太太對他說:“楊先生你住在這里,不要緊的。”
此后,她便不再問他更多,也不同他寒喧別的,更不說什么安慰的話或者如何打算的話。
楊世會在汪偽政府得志的時候,崔家的老四和老五曾經(jīng)到上海去找他。
每次他們來時,楊世會就送給他們不少的錢,崔家人自然也都記得。
平時的時候,崔家的老四常常到他的房間去,陪他說一會兒話。
而崔家的女眷,除了去送茶飯點心,打掃一下衛(wèi)生之外,白天沒事基本上不進他的房間。
崔家的姨太太,楊世會則跟著他們家里人的一起,稱她為孟先生。
孟姨太太在十八歲時守寡,二十三歲那年,她進了杭州的蠶桑學(xué)校。
畢業(yè)后,她就在臨安的蠶種場當(dāng)指導(dǎo)員。
戰(zhàn)時杭州臨安淪陷,蠶種場停歇,她便回到崔宅,一樣采茶種地,還去蘭溪做單幫生意,共同維持一家的吃穿用度。
她本來皮膚雪白,但是二十八歲那年,在生了一場大病之后,皮膚就變黑了。
她比楊世會和崔同謙只大一歲,但是看上去,她比實際的年齡要年輕很多。
楊世會在崔家住了七八天之后,抓捕漢奸的風(fēng)聲越來越緊。
而崔家的親戚朋友又多,人多嘴雜,楊世會如果繼續(xù)呆在這里,似乎就有些不太安全了。
崔家老四多次帶他出去,試圖尋找別的合適的藏身地點,但是到了最后,卻都是無果而終。
后來崔太太建議說,要不暫時到楓樹頭村去,崔梅虹的奶媽住在那里,可以暫且在那里避上一避。
當(dāng)年楊世會住在杭州崔家的時候,還曾托這個奶媽送書給崔梅虹。
雖然楊世會的打算最后落空了,但是這個奶媽還是記得楊世會的。
既然是崔太太所托,崔梅虹的奶媽二話沒說,一口便答應(yīng)下來,對外只說是孟姨太太的表弟,奶媽也改口叫他舅少爺。
楓樹頭是一個小村落,離崔家大概有十五里的路程,位于到縣城去的大路邊,都是些靠種田為生的小戶人家。
奶媽家生活也不富裕,但是還可以過得去。
她早年喪夫,一個女兒已經(jīng)嫁人,現(xiàn)在家里只有她一個人。
她讓楊世會在這里盡管放心,不會有什么危險的。
楊世會白天只到小澗邊去玩玩,有時跟著奶媽上山去挖番薯,到田里去拔豆。
他自己處處小心,時時留意,不去和村里的人去搭訕,以免被別人聽出他是外鄉(xiāng)人的口音來。
即便在這樣的處境中,他還常常地幻想著,自己逃難過的這些地方,還有這些見過他的人,將來都要因他而得名。
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落魄成這個樣子了,他卻依然還做著他那千秋大業(yè)的美夢,妄圖有一天他會東山再起,揚名立萬,卻全然不去想他現(xiàn)在的情況到底是怎樣的,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朝不保夕。
有一次,大路上趕集的兩個農(nóng)民從路上走,邊走邊說著話。
其中一個大約二十幾歲的樣子,一邊走一邊告訴他的同伴,昨天鎮(zhèn)上唱戲,他在親戚家過夜,丈母家抓了一把干荔枝給他當(dāng)半夜點心。
這人對同伴說:“真真是好味道!臨睡前我丟一顆到嘴里,又丟一顆到嘴里,吃得喀啦啦響!”
誰知楊世會聽了,卻只覺得這個人很可憐,他覺得那人吃了一把干荔枝,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像這個人那樣的貧窮的生活,在他看來,真是虛度年華。
他沒有想到,自己現(xiàn)在惶惶如喪家之犬,他有什么資格去嘲笑別人呢。
他平時東躲XZ的,居然還有閑心替別人感到悲哀。
而且他小的時候,由于家貧,他不是還曾經(jīng)過繼給義父家好幾年嗎?
他念書的錢,都是由人家提供的,如果他呆在自己家里,可惜連書都念不起。
而且他第一個妻子去世時,他們家連喪葬費都出不起,還要出去向別人去借。
只不過他后來飛黃騰達了,家里的條件好轉(zhuǎn)了不少。
可是他剛剛好了傷疤,馬上就忘了疼了,似乎他已經(jīng)完全記不得他曾經(jīng)也是如此的貧窮過了,還一直沉醉在他曾經(jīng)輝煌的時候了。
好像他的人生,就是從他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才開始算起的,以前那些痛苦的記憶,此刻都被他給自動清空了。
人家再怎么貧窮,至少不用天天擔(dān)驚受怕的,哪里像他一樣,整天擔(dān)心著會隨時被抓起來呢。
孟姨太太來看過他一次。
在別人面前,他們互稱為姐弟。
雖然那只不過是表面上的,但是楊世會聽了,心里卻暗暗地歡喜。
崔家老四每次去縣城時,都要拐到奶媽這里來看他。
楊世會在報紙上看到,小薛在武漢被抓了。
他心如急焚地對崔家老四說,他可以出路費,請老四到漢口去找武漢警備總司令,把小薛給救出來,然后把她帶到這里來。
崔家老四的名字叫崔同文,他覺得楊世會這種想法簡直是異想天開。
且不說他自己是一個平民,如何去見一個警務(wù)總司令;單單以楊世會現(xiàn)在的漢奸身份,已經(jīng)給他們家惹了這么大的麻煩了,可是楊世會卻好像仍不自知,還要他去救什么小薛。
這個小薛,當(dāng)然也是因為楊世會的關(guān)系才被抓起來的,在這個時候,尤其在這個風(fēng)口上,有誰愿意去淌這種混水?別搞不好小薛沒救出來,他自己也被當(dāng)成是楊世會的同黨,最后被抓起來了。
楊世會看到崔同文面有難色,一氣之下他就想著,大不了自己站出來,把小薛給換出來。
但是這個念頭只閃了一下,他便馬上又否定了。
因為這個時候,畢竟不是沖動的時候。
而且小薛并沒有參與他的什么具體計劃,他們從小薛的嘴里也掏不出什么東西來,早晚有一天,他們會把她放了的。
想到這里,他心里又平衡了。
他常常一個人到澗水邊,在新濕的沙灘上用竹枝寫他和小薛兩個人的名字;又在山路一側(cè)亭子的梁上用鋼筆也寫上他們兩個人的名字,把年月也寫了上去,并保證不被行人發(fā)現(xiàn)。
他在心里一直為小薛祈禱著,希望她能早日從監(jiān)獄里面出來,同時還幻想著,也許他們最終會有團聚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