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敬順在一旁回過神來，沉吟半晌，長長嘆了口氣，當下不言，趨步走到空識大師身前頂禮問訊，垂首合十恭敬道：「有勞大師出手排紛，在大師面前放肆，請恕弟子無禮?！拐f著又躬身行禮。
牛懷幽在一旁正想開口套問這老和尚來歷，尚未出聲，卻見空識微睜雙眼，答道：「將軍言重了?！惯@話不知是回應應敬順，抑或有意打斷牛懷幽的問詢，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兆R凝視應敬順道：「聽將軍吐屬應對，當為佛門弟子，可知瞋心一起，火燒功德林的道理？」應敬順聽得滿臉通紅，低頭囁嚅道：「弟子這生愚癡蒙昧，殺孽深重；問心有愧，求懺無處，何來功德？」
空識大師轉(zhuǎn)動手中念珠，緩緩道：「將軍身為魏博節(jié)度使，保家衛(wèi)國，造福一方，比起老僧這出世修行的自了漢，功德當然無量?！箲错樥_口回應，只聽得牛懷幽歪著頭，在一旁冷冷地譏訕：「缺乏實力哪能保家？沒有殺戮何來衛(wèi)國？前半生不過多殺幾條豬狗，這當會就跟這來歷不明的出家人叨絮起來，要聽經(jīng)聞法，開悟成佛，滾回你的魏州去！」
應敬順聽完牛懷幽一番冷嘲熱諷，臉色赫然乍變，當即拔出腰際配劍，憤然躍起，臨空直指牛懷幽面門；牛懷幽亦不甘示弱，回頭對著部眾呵斥：「蠢貨，還不亮家伙......」只聽得大廳兩旁“唰唰”、“當當”之聲此起彼落，不只牛懷幽廳內(nèi)堂外的隨從齊一拔刀圍攏過來，連應敬順在院中的人馬也持兵刃向大廳涌進。
這一大群人如潮水般涌進廳來，只怕把孔府榻上的亡者尸首撞跌在地，遭受眾人踐踏而過，死相必定更加凄慘......適才應、牛兩人拳腳相向時，已嚇得孔府家眷避退四散，這一下雙方人馬竟兵械對峙起來，又深怕亡者尸體將被不堪地糟蹋......鬧得喪家有人慌得昏暈倒地，有人驚得爬竄內(nèi)室而去；只見臥躺榻上的亡者尸體，在亂烘烘的人叢與刀光劍影的映照下，顯得更加伶仃凄迷......
只見空識大師隨從的那名小沙彌意態(tài)從容，趨步向前，結(jié)趺跌坐在亡者尸體之前，深恐那遺體遭受這一群魯莽武夫的波及；手中轉(zhuǎn)動念珠，閉目誦起佛號，宛如有一人當關(guān)，萬夫莫敵的氣慨。
空識大師見狀，對著小沙彌微微點頭以示嘉許，接著昂首注目，神色莊嚴地對著應敬順說道：「阿彌陀佛，功德有無，即此『瞋火』生滅之際，望將軍三思。」聲調(diào)平和中正，娓娓道來，卻將眾人哄雜之聲掩蓋下去，大廳內(nèi)外一眾人等，均覺老和尚這幾句話彷彿在自己耳邊跟自己對話......
應敬順聽了這幾句話，有如醍醐灌頂，回頭向空識點了點頭并側(cè)目瞪了牛懷幽一眼，接著還劍入鞘并示意屬下部眾收拾兵刃退避廳外；應敬順隨之轉(zhuǎn)身合十向空識跪倒問道：「弟子有事想請教大師，望師解疑？」空識點頭答道：「但問無妨，老衲能力所及，當直言不諱。」
應敬順神貌恭敬問道：「敢問大師，茫茫世間鬼神有無？」空識緩緩答道：「『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皇廊嘶畹臅r候，精氣凝結(jié)為『物』，死了之后，就變?yōu)椤河位辍弧４穗m非我佛家說法，卻足以回答將軍疑惑。」
應敬順知道空識大師乃以易經(jīng)系辭的道理回答，便問道：「易傳云：『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贿@『原始反終』指的可是佛家因果輪回的道理？」空識答道：「『原始』則知陰陽交泰，父精、母血、中陰交會之時，生命起始之境；『反終』既有起始，必有所終，猶如月升日落，秋去冬來。如此終而復始，死后又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猶如長流不斷；眾生即在此不斷中，造作眾業(yè)，輪回不已。」
應敬順聽完空識這一連串回答，怔了一會，接著問道：「眾生為何無法了斷生死？」空識答道：「猶在三界火宅中?！箲错樤賳枺骸负螢槿?？」空識答道：「自性未起，無法舍離，恒受時空纏縛。」應敬順又問：「那么要如何才能不受時空纏縛？」空識答道：「跳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p> 應敬順吁了口長氣，顫顫問道：「眾生若遭慘死、橫死，魂魄當歸何處？」空識嘆氣答道：「若非滿業(yè)，則依業(yè)力牽引，或淪落無間地獄，或游蕩人間......」
應敬順與空識大師兩人一來一往的問答，聽得那小沙彌每入耳一句便隨即點頭稱是，突然開口問道：「師父，您剛才對將軍的的回答是否可與日前教導元性的『十二因緣法』相互參照？」只見空識點點頭，和藹地注視著小沙彌元性說道：「元性，何妨將『十二因緣法』誦與應將軍聽聽？」只見元性隨即瑯瑯背誦起來。
這「十二因緣法-無名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名色緣六入，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三世起惑、造業(yè)、受生等一切因果，周而復始，無窮無盡的道理，應敬順是聽過的；驚訝的是，這十來歲的小沙彌領(lǐng)悟力竟如此高深，更驚覺空識大師不僅藉易傳道理來回答他的問題，更藉機點撥元性參悟所學。
廳堂其他眾人這這一連串對話卻聽得滿頭霧水......牛懷幽此時箕踞一旁，早已聽得老大不耐煩，又聽小沙彌元性插話，眉宇間更罩了層烏云，對應敬順喝道：「你一連串囉哩叭唆下來，不就是要證明裴重玄那死人尚游蕩人間，冤魂不散，要找我們報仇來著！哼！要是害怕就趕緊回家上床蓋棉被躲起來，又何必待在這參話頭、打機鋒！」
應敬順經(jīng)與空識這一串對話下來，心性脾氣倒是收斂不少，斜睨了牛懷幽一眼，嘿然一聲，不加理會，接著伸手往亡者遺體方向一擺，問道：「大師看他可像死于災傷、疾病，抑或常人之手？」只見一旁元性怕?lián)踝】兆R的視線，急忙側(cè)身讓開；只見身后亡者兩眼圓睜，雙頰凹陷，面目扭曲猙獰，彷彿死前受了極大驚恐一般，頭顱隱現(xiàn)骷髏形狀，像被抽干了一般......
空識先前為亡者持咒助唸時早已端凝過亡者面容，此時跨步上前，再次凝視，突然伸出手指，連點尸首身上幾處要穴，指法輕柔迅捷，姿態(tài)流暢優(yōu)雅；收指攏袖時卻已嗅到一股淡淡腐尸氣味，白眉微蹙，雙手合十，閉目莊嚴答道：「阿—彌—陀—佛，死者身外無傷，體內(nèi)無病，周身筋脈俱全，死相卻顯得如此駭然......此番死法絕非常人所能為?！?p> 應敬順對空識的說法雖然早有斷見，但聽完如此回答，不免臉色慘然，冷冷望著牛懷幽道：「絕非常人所能為……絕非常人所能為……連續(xù)四人接連暴斃，個個死相雷同......果真應了裴大哥的詛咒......接下來，就輪到你我兩人了......」說完大聲哈哈慘笑起來。
牛懷幽聽到那刺耳譏諷的慘笑聲，不禁怒氣上沖，齜牙狠狠道：「當今各地藩鎮(zhèn)相互侵軋，彼此兼并，部份節(jié)度使廣招門客，蓄養(yǎng)死士，造成江湖上游俠橫行，暗殺四起......四位節(jié)度使弟兄不知被哪個狗娘養(yǎng)的派出刺客殺害也是有的......」微一遲吟，略顯心虛，低聲咒罵道：「不抓到這群狗娘養(yǎng)的來血祭亡靈，老子誓不為人！」說完看著亡者，頻頻張望左右......
應敬順對牛懷幽的說法不禁嗤鼻，當下不理，轉(zhuǎn)身對著空識大師跪倒在地，頻頻磕頭凄然道：「天理循環(huán)，報應不爽，弟子三毒不除，罪障不解，今晚愿向佛菩薩懺悔一件陳年往事，求大師予我見證開示，化解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