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非覺得氣氛有些尷尬。
不僅僅是因為宋宜梵方才寫在習(xí)題本上的幾個字,更因為身邊這個女孩此刻看著他的眼神。
宋宜梵大略是頭一次這么正眼看洛非,她微微側(cè)著臉,清秀的下巴稍稍抬起,讓那一頭綢緞般的烏黑長發(fā)垂向腦后,幾縷秀氣的劉海下方,那對明澈清凈的眸子端正地直視洛非。
宋宜梵眼中不喜不怒,就像兩潭清澈見底的湖水,清得可以看透底端,澈得可以映射對方。
可她就這么簡簡單單地一看,卻讓洛非覺得心里頭有些慌、有些不安。
往日里,在任何時候都從容不迫、心境如常的洛非,破天荒頭一次有些鬧心了。
對于一個前世在多個領(lǐng)域取得成功的中年男人而言,這是他很少出現(xiàn)的狀態(tài)。
能夠讓洛非失去平靜的心態(tài)的人很少,可宋宜梵卻是其中一個。
而且,她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
怎么會這樣呢?
你這不是白活了兩輩子了嗎?
洛非在心中自嘲了一下,他心中對自己的表現(xiàn)也有些不滿。
當(dāng)然,事出有因。
關(guān)鍵還是宋宜梵寫在習(xí)題本上的那些字:
“那些信是你寫的吧?”
這才是讓洛非措手不及的一擊。
自打接下凱文要求代筆情書的活兒開始,洛非就預(yù)料到會有這么一刻。
對于槍手而言,情書這類東西,寫得好比寫得壞更危險。
寫得壞的話,最多讓對方不理你、討厭你、遠(yuǎn)離你,承擔(dān)后果的都是那個署名人,槍手無責(zé)無過,逍遙法外。
寫得好的話,那就麻煩了,因為對方很可能因為你的文字而喜歡你、接近你、甚至愛上你,這時候,事情就鬧大了。
因為槍手畢竟是槍手,對方明面上愛上的是那個署名的人,但實際上,真正吸引到對方的卻是躲在署名者背后的槍手。
這就形成了一個隱患。
槍手的情書寫得越好,對方就會用情越深,就會越發(fā)想要與寫情書的人會面和交往,而槍手能做的只是躲在署名者背后寫信,他無法把自己信中的一切灌輸給署名者,署名者也無法把自己與槍手一一對應(yīng)起來,達(dá)到槍手在文字中營造的形象和效果。
所以,這一切遲早會露餡。
紙是包不住火,更何況事關(guān)男女之情。
以洛非的人生閱歷,他知道這一切終究不是個事。
但他實在不忍心拒絕凱文,因為那是他兩輩子都沒有遺忘的夢想。
洛非想要幫他圓一個夢,雖然這個夢很短暫,很脆弱。
為了友情,洛非還是做了。
但同時,洛非也預(yù)備好了后果。
他知道這是無法長久的。
所以在半個月前,洛非已經(jīng)開始減緩那些信件的寫作節(jié)奏,也開始降低信中的情感因素。
凱文并不知道這一切。
但洛非已經(jīng)為他安排好了一切。
他會讓自己的死黨以一個體面而又不失敗的方式退出,完結(jié)這場短暫而又精彩的文字游戲。
洛非算準(zhǔn)了一切,但他卻遺漏了兩個環(huán)節(jié)。
一個是凱文,他并沒有按照洛非的意愿發(fā)展,而是沖動地選擇了與宋宜梵直面表達(dá),并將自己的真實身份披露出來;
另一個就是宋宜梵了,她竟然在洛非退出之前,就抓住了他。
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
洛非懷著這個疑問,拿過那本習(xí)題本,提筆在宋宜梵I那幾個端莊凝重的字下方,寫了幾個字。
“你怎么知道?”
這幾個字寫好后,洛非就后悔了。
因為他馬上看到宋宜梵表情里的變化。
一向冷靜淡然的她臉上居然閃過一絲喜色,兩瓣抿得很緊的粉唇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翹,尤其是那對湛若秋水的雙瞳當(dāng)中,隱約閃爍著許多歡樂的小火花。
雖然這些表情都很細(xì)微,沒有洛非這么強的觀察力壓根看不出來。
但宋宜梵此刻顯然很是開心,還有一些小得意。
洛非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
從宋宜梵的表情變化來看,她一開始對于洛非代筆這件事并不像字里行間表現(xiàn)出來得那么篤定。
宋宜梵之所以會用寫字來提醒洛非,一方面是她的向來高傲的性格決定的,另一方面也說明她內(nèi)心中對這事并沒有很大的把握。
所以宋宜梵寫得那句話,只是半猜測半質(zhì)疑的提出來。
是建立在她的判斷力和推理能力上,并不代表她真正了解背后的來龍去脈。
但宋宜梵很善于掩飾自己的內(nèi)心動作,并且很善于把握時機。
自從洛非進入她的視線以來,宋宜梵都保持一種不反感、不拒絕的姿態(tài),這讓洛非的自信心得到了很大的鼓舞,也讓他對宋宜梵沒有那么地防備。
而男人在他沒有防備的女人面前,是十分好猜透的。
宋宜梵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在洛非已經(jīng)放松戒備,并且兩人關(guān)系相處融洽的當(dāng)口,突如其來地切入了這個秘密,讓洛非一時間茫然失措,失去了以往的沉著淡定,才會這么輕易地繳械投降。
因為宋宜梵先前的那句只是個問話,她雖然找到了洛非這個正主,但她并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洛非就是那個槍手。
而洛非這句話一問出來,明擺著就是自己承認(rèn)自己就是槍手了。
這等于宋宜梵給洛非挖了個坑,而洛非就毫無防備地、大大咧咧地往下一跳。
請君入甕、不打自招。
再沒有比這更輕松的事了。
洛非這一次,真的敗了。
敗給了宋宜梵。
敗給了這個心細(xì)如絲的女孩。
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真實年齡小上二十幾歲的女孩,洛非心里頭那個氣啊。
自己前世這么說也是堂堂正正的商場梟雄,在女人堆里打混出來的,經(jīng)驗和閱歷別提多豐富了。
沒想到轉(zhuǎn)世到這個年輕的身體里沒多久,就遇到一個讓他吃虧的女人。
而且她還只是一個孩子呀。
雖然宋宜梵在學(xué)習(xí)成績和各個方面都很優(yōu)秀,但她再怎么說也無法突破年齡和視野上的限制,怎么可能有這么深的心機,和這么強的表情控制能力呢。
這個宋宜梵,究竟是怎么修煉出來的。
洛非抬起雙目,不再掩飾自己那成年人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個值得自己深入研究的對手一般,迎上宋宜梵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
宋宜梵也絲毫不懼,淡然自若地與洛非對視著。
一分鐘、兩分鐘......
時間漸漸地流逝著,這對看上去同齡的年輕男女的眼神卻沒有任何變化。
洛非沒有獲勝,宋宜梵也沒有退縮。
兩人的年齡雖然差距很大,但彼此的眼神卻不分勝負(fù),平分秋色。
洛非的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微微的笑意。
他開始覺得。
這個游戲變得好玩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