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朋友,他們只存在于某個特定的時空里,隨著時間流轉,只能站在記憶的一頭去遙望,即便那份歡喜的心情未曾改變,但比起把酒暢談,狼狽地逃走才是更舒服的選擇。
安雨非屁顛屁顛跑到夜闌聽雨閣大門口的時候正碰見卓雪,卓雪唉聲嘆氣地說要去幫他父親跑腿,隨便拉了個小妖給安雨非帶路,連續(xù)囑咐安雨非不要在閣里亂跑,觸動了什么陣法沒人救的了他。
最后,他又道,“你們人類有句話不是女為悅己者容嘛,你今天穿這么好看,是來提親的嗎?”
安雨非只叫他滾,安雨非在妖界也很有名,妖界的道理很簡單,誰的拳頭硬誰就有道理,很適合他。
“葉少俠來找誰?”引路的小妖問道。聽雨閣的妖精比別處的規(guī)矩了很多,主要是因為蓬青卷,他看了太多的人類的書,所以干脆把人類的規(guī)矩照搬了過來,打的過他的妖懶得管,其他妖又打不過他,是以夜闌聽雨閣成了妖界一個異類。
“沈繁夢?!卑灿攴堑溃澳懵犨^這個名字嗎?”
小妖搖了搖頭。
“那他一定是用了別的名字。你們這有沒有十多年前入門的。”安雨非想了想,人可以扮作妖,妖也可以扮作人,所以沈繁夢完全可以扮作妖混入夜闌聽雨閣,“emmm,混的還比較好的那種。”
“裴梁大人?!毙⊙肓讼氲?。
“帶我。。?!?p> “不用了,安雨非你跟我走?!迸崃汉茉缇筒煊X到安雨非的靈氣,他掩藏自己的氣息悄悄跟了一路,直到不能再藏才現(xiàn)身。
安雨非愣了一下,小跑著追上已經(jīng)走遠的裴梁。
時間會讓人改變,曾經(jīng)守衛(wèi)邊疆,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將軍也會忘記舊名,與群妖為伍,變成一個殺手,殘忍、陰翳。時間有時又什么都改變不了,比如安雨非,當年分別時什么樣,現(xiàn)在還是什么樣,依舊像個不知人間疾苦的貴公子,背著他的劍,做著一個關于自由的夢。
“啊啊??!”安雨非搭著他的肩開心的叫喊,“十六年了,我終于又找到你了,他們說你死在晦關了啊啊啊?。 ?p> “冷靜點。”裴梁沒有拍開他的手,他心里應該也是開心的吧,可非得用些力氣才能保持笑的樣子,這就很累了。
“我們沈將軍一挑百啊,怎么可能會死哈哈哈哈!”安雨非興奮地跳著走,“你看我這身好看不,我可是特意。。?!彼约翰铧c說漏,不過裴梁也沒多想。
“你還是老樣子?!迸崃赫f,他沒什么想說的,他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暢談的話題,或者說,懶得找。
“是嗎?”安雨非揉揉自己的臉,“哈哈哈哈哈哈,這些年我修行都超認真的?!?p> 裴梁曾經(jīng)想,如果有朝一日他和安雨非再見,他一定要問問安雨非,后悔嗎?或許他的想像里安雨非的心性已經(jīng)被生活所消磨,湮滅成一個世俗。誰想再見故人還是老樣子,于是問題也失去了意義。
“繁夢繁夢,你知道嘛,我妹妹現(xiàn)在是皇帝了,厲害吧!當年我還悄悄跑回硯京護著她從亂軍中跑出來?!卑灿攴潜е^在裴梁前面倒著走。
“那你要不要去討個爵位?”裴梁勉力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不要不要。”安雨非連聲道,“我好不容易才跑出來何必自投羅網(wǎng)?”
裴梁忽然笑了起來,他很喜歡安雨非這樣子,大概因為這是他沒有的樣子。因為不可得,所以才思之如狂。
安雨非見他笑了,亦笑了起來,他有些沉默,有些抑郁,好像已經(jīng)忘了怎么微笑,安雨非的圣父病不由得犯了。
“去聽戲嗎?”沈繁夢問道,他找不到什么話題,一直讓安雨非找話題安雨非總會煩躁吧,他突然害怕這樣走下去,聽戲是個很好的選擇,他可以坐在安雨非旁邊假裝專心看戲,從而不用去考慮如何交談。
“好啊。”安雨非欣然應允,“蒹葭和流華還在灝漫唱著呢。”
“蒹葭成名已久,我知道,流華是誰?”
“好像是十年前火起來的吧,相信我,她和蒹葭的聲音特別搭?!卑灿攴桥闹乜诒WC,還眼巴巴地望著裴梁,生怕他反悔。
裴梁突然明白他要看哪一折了,安雨非最喜歡書生和神女的故事。裴梁不喜歡這一出,所求不可得,這自找的悲傷,真讓人痛苦。
他們到的時候戲曲剛剛開幕,書生連聲嘆著,小姐呀。
自己放不下怪誰。裴梁在心中暗道。
安雨非靠著椅子,頭歪向裴梁這邊,他竟睡了過去。再好的戲,當你熟悉到能聽出戲子每次念詞時的不同,也會無趣吧。
裴梁聽到了輕微的鼾聲,他未回頭,他還是專心看著戲。于是安雨非迷迷糊糊睡醒時,一抬頭就會看見認真聽戲的裴梁。他或許會很開心吧,裴梁這樣想。
他看的并沒有多認真,他在腦內一遍遍重復演練著之后和安雨非的對話。他應該說些開心的事,可好像沒什么開心的,不開心的倒是有一堆,但那有什么好說的,他還是逃了吧,待在夜闌聽雨閣里想想少年時開心的日子不也很好嗎,或者一個人畫畫畫,更輕松啊。
安雨非醒了過來,他抬頭看了一眼,裴梁正專心看著戲,哎,不錯,他扯著袖子快速的擦去嘴角的口水,同時祈禱裴梁沒發(fā)現(xiàn)他睡覺流口水的事。
“看來書生死的那一折要到明天了?!卑灿攴堑吐暤馈?p> 裴梁微微側頭聽著,他的目光并沒有離開臺上的戲子,他并沒有聽清安雨非的話,但他還是裝作聽懂的樣子點了點頭,這種態(tài)度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成了一個習慣。
他看著舞臺,發(fā)著呆,這真是個無聊的故事。
“哇,你們兩個怎么在這兒?你們跟蹤我?”白狐躍到裴梁腿上,壓低聲音道。
“嘖,你是誰啊?我跟蹤你?”安雨非反問道。
“不對,你們認識?”卓雪道。
“我們都是在硯京長大的,當然認識?!卑灿攴墙忉?。
“你不是說離淵再沒有你認識的人了嗎?”白狐瞇起眼睛看向裴梁。
“我與五殿下有過一面之緣,emmm”裴梁小心的看了安雨非一眼,安雨非正大口吃著勾欄準備的茶點,他一口塞的太多,只能鼓著腮幫子艱難的咀嚼,細嚼慢咽是什么,他哪知道。
裴梁湊到卓雪耳邊低聲道,“我都忘了還有這么一個人記得我?!?p> “噗——”卓雪沒忍住,“你們人真可怕?!?p> “你還記得你上次喝茶時,茶館小二的樣子嗎?”裴梁正色道。他越解釋,卓雪越會認為他只是不愿承認自己忘記安雨非這回事。
“這能比嗎?安雨非以前不是很厲害嗎?”白狐蹲在他腿上,滿眼不可思議。
裴梁沒有解釋,他只是嫌棄的別開了眼,話不可多說,裴梁這個人是不會說一堆話的。
卓雪明白了,裴梁一定有很多難聽的話,但是安雨非在這兒他又不好說,卓雪有點心疼安雨非,這混的真慘。
安雨非正巧被糕點噎住,咳的死去活來,旁邊的一人一狐冷眼看著,還是隔壁座的人遞來茶水。
“少主你現(xiàn)在能理解了吧,他們安家厲害的人很多的?!迸崃旱?。
“你們人真勢力?!弊垦┺D而嫌棄起裴梁來,“走了走了,我還有事?!?p> 白狐從裴梁腿上跳下,幾步躍上對面茶樓的屋檐,很快便沒了影。
“閣中還有些事情?!迸崃嚎粗灿攴撬诘姆较?,但目光并沒有落在安雨非身上,他有些怕看清他的樣子,“再會?!?p> “唉。再會?!卑灿攴锹曇衾餄M滿的失望,他還想在說兩句,可裴梁跑的比卓雪還快。那樣子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到門口時還撞到了門上,他沒看路嗎?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怎么了。
裴梁讓自己以最快速度消失在安雨非的視線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習慣交談,逃跑很失禮,卻很安心。
他在灝漫的街頭隨意走著,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隨便走吧,等一會兒再回夜闌聽雨閣就是了。
他走到一個賣飾品的攤子上,一個雕龍畫鳳的平安扣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商販開始招攬生意,一個普通的玉都快被吹成女媧補天的五彩石。
裴梁笑了笑,把玉放回原處,他不喜歡聽人多話,頭疼,安安靜靜的就好。
日盡西斜,商販們準備著即將開場的夜市,尋常人家傳出飯菜的香味。衣衫襤褸的乞兒和裴梁擦肩而過,乞兒沿著湘水走,湘水的源頭在金鍪,一路從金鍪流入離淵,再從離淵入海而去。乞兒在辰東王府的后門停了下來,那是灝漫最華美的建筑,說不定也是離淵最華美的建筑。
灝漫是天下最好的地方,辰東王府是天下最美的建筑,乞兒這樣認為。她拍凈褲子上的土,在墻角端端正正的坐下來,她又捋捋臟亂不堪的頭發(fā),希望讓自己看起來好看點。
和往常一樣,那人提著精美的食盒出來了,那是深紅色的漆器,鏤刻著花鳥樹木。菜品也是十分考究的,辰東王府廚子的手藝在離淵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那人生得很美,很儒雅。他有一頭打著卷的淺褐色長發(fā),十分素雅。他今天穿著件淡青色的華服,暗紋與仔細看才能發(fā)現(xiàn)的細致刺繡都昭示著不菲的價格。
不過這些天,他的眉間多了些倦意,聽說京里來了人,想是出了點麻煩事吧。
乞兒并沒在這個問題上花費太多心思,她覺得他今天依舊很好看,太陽在他身后緩緩下落,他周身一片光暈,他就站在陽光里,仿佛一座神祇,她的神祇。
乞兒端坐著小口小口吃著菜,冰涼的筷子在她手中漸漸溫熱起來。
“我今天可是見到狐仙啦?!蹦侨嗽谒磉呑聛?,乞兒低下頭,臟亂的發(fā)絲可以遮住發(fā)紅的臉頰。
那人仰頭望著天空,“狐仙說,他可以幫我成仙哎。”
乞兒一驚,差點轉頭看向他,不過理智拉住了她。她低下頭,繼續(xù)小口吃著。可是除了眼睛外,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她甚至能聽到晚風吹動他衣袖的聲音。
“可條件是要我放棄灝漫,放棄我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碧栆呀?jīng)落了下去,星辰在夜空中閃爍。他看著星空,目光堅定的甚至有些兇狠,“我只是在保護我的東西,怎么可能放棄?”
乞兒安靜的聽著,他的事她不懂,她也不問,只要他坐在她身旁,她就很幸福。
“你說成仙有什么好呢?活著這么累,活的越久豈不是越累?”他笑了起來,于是星辰都失去了顏色。
她抬頭茫然地看著他。
“你這樣什么都不懂真好。”他笑道,抬手揉了揉她頭發(fā)。她驚的反應不過來,他已經(jīng)伸手開始收拾碗碟,她趕緊幫他把碗碟規(guī)規(guī)整整的放好,他起身提著食盒回去了
她在王府這樣蹭吃蹭喝已經(jīng)好幾年了。愛花成癖的辰東王安措每年都會親自主持花朝節(jié),于是在某一年,一個愛慕者腳底一滑,摔進了隊伍,安措親自扶起了她。后來又在街上,他們鬼使神差的又相遇了,或許是覺得好玩吧,他悄悄給她說,下午的時候你可以來王府后門,我請你吃好吃的。結果這神奇的約定保持了好幾年。她很少說話,多數(shù)時候是他一個人天南地北地說著。她并不在意他說話的內容,光是聽他聲音就足夠了。
安措已經(jīng)回去很久了,皓月當空,乞兒坐在河邊,輕輕踢著水,她哼著輕快的歌謠,并用清澈的河水洗凈了頭發(fā),這樣,下次他在摸她的頭就不會弄臟了手。湘水在她面前靜靜的流著,這條河總是伴著很多凄婉的故事,比如投河而死的癡情者以及攜手赴死的情侶。亦有傳說,湘水是神女的淚,神女為書生落了淚,淚水化作河流入海而去。
若她的神祇......她忽然不敢想下去,他還是那樣高高在上就好,他允許她這樣仰望著就是三生有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