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下了一夜的雨終于停了,空氣有些涼薄。紅藕拎了小挎籃,踏進陸家衣鋪里。
許是要做秋衣了,陸家衣鋪里已有不少人在挑選布料。陳氏正忙著,見了她,只來得及點點頭,自讓她挑選。
陸家衣鋪里有一面墻,密密麻麻掛著不同顏色不同材質的絲線,紅藕在心中思量,若是用褐色的料子,便用檀褐色的繡線……他平日里喜歡穿小袖短衣,袖口不如巧立新意,繡上極細的花樹對鹿紋,若不是眼尖之人,是不會發(fā)覺的。心中諸多打算,目光便在店鋪中隨意游走,直至看到放置在東北角衣架上的嫁衣,才停下來。
嫁衣是纈帛綠地銷金生色折枝花的曲裾,和那年她匆忙穿著一件極其普通的嫁衣不同,在暗沉的天色中,這件嫁衣仍舊熠熠生輝,代表著新婦即將展開的可期望的后宅生活。
她的心怦怦地跳動著,想起出門前,許氏讓她叫米雁回入了房,米雁回一臉忐忑不安,像是猜到了些什么,與她擦肩而過時,他低聲說道:“愿未來可期?!?p> 這世上女子多坎坷,若得一人心,她愿為他生兒育女,情動一生。
陳氏忙完那頭,走過來,見她直勾勾地看著那件嫁衣,便打趣道:“娘子可是有心上人了?”
她臉頰微微的紅,卻沒有躲避,坦然道:“有一個人,對我很好,是值得托付之人?!?p> 陳氏瞧她顯然是一副飛霞滿臉的樣子,便曉得紅藕是動了真心思,當下正了臉色道:“娘子若是有心上人,盡快定了罷?!彼诺土寺曇簦敖展俑昧嗣麅?,說是要逐家搜查,若是有年輕守寡之人便配與鰥夫或光棍?!鼻靶┤兆与m然紅藕沒有言語,但上回紅藕當街被一個年輕女子逮著罵,她也耳聞一二,她又是在街上開店鋪的,來來往往的人,總有八卦的。那個李大勇是個不要臉面的混蛋,少不得還逮著機會來折辱紅藕。她與紅藕相交多年,紅藕話少,一向只管妥帖地做事,頭幾年她也曾想從中牽線,做一做紅娘,但紅藕都拒絕了,一心只伺候著家中的孀居的婆母,和她亦是同病相憐的女人,陳氏便不由得又為她打算幾分。
孫絳如一早就起來了,盡管天陰沉著,仍舊阻擋不住她的好心情。貼身小丫鬟芽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耗費了小半個時辰,給她梳了如鳥長翼式的發(fā)髻,上頭密密麻麻地插了許多花鳥狀的簪釵梳篦,皆是平日里她精心收藏的名貴首飾,之前在京都,權貴家的婦人皆是這樣的打扮,大家平分秋色,沒什么可比性。這兩日她細細觀察了,季城偏遠,流行的服飾還是前幾年京都的樣式,她不由得興奮起來。若是她梳著當下京都最流行的發(fā)髻,再著上現(xiàn)時京都最流行、最昂貴、最精美的散花綾裙,豈不是成為季城引動潮流的美人?
盡管那鄭良甄是季城首富,傳說生的女兒也美艷動人,但據(jù)這兩日她察看了鄭良甄的小妾們,美則美矣,卻缺乏了一種高貴的氣質,尤其是那個出面與她交涉的三夫人,走路歪歪斜斜,神態(tài)風流,若是在京都,早就被京中貴婦圈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發(fā)髻梳好,丫鬟素兒將熏了一個時辰的紅地散花綾直裾裙為其穿上,頓時滿室異香。
孫絳如滿意地彎起唇角:“車可備好?”
珠兒躬身道:“已在角門等候。夫人準備往何處去?”
“給琪哥兒和瑯哥兒買荷包用的料子和繡線?!睂O絳如笑道,“路上見了每一間賣布料的鋪子,咱都進去瞧一瞧。”定叫那些掌柜的眼珠子都直了,必定巴巴地問她發(fā)髻是怎么做的,料子又是何種料子。
賀三秋蹲在米雁回平日里擺攤子的地方,目光有些茫然。
昨晚離家數(shù)月的爹忽然冒雨回來了,一臉憔悴,滿臉不解地問娘:“為何從小院搬回來?”他平日里跟著當家的走四方,盡管小院地方小,但畢竟是在街市上,有什么事情都方便一些。
李氏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時恰好李大勇醉醺醺地闖進門來:“姐,再給我十文錢!”
李氏使勁朝李大勇使眼色,李大勇卻在見了賀大強后眼睛一亮:“姐夫你回來啦!正好咱們哥倆去喝幾口!”
賀大強一向對這個小舅子沒什么好臉,當下就推開李大勇:“一邊去!”
李大勇當下就摔了手中的酒瓶子,嚇得在一旁的她心肝兒都顫了起來:“賀大強,你媳婦將我的子孫根斷了,你家又是絕戶,以后少不得大寶二寶三寶給你們養(yǎng)老送終,你還敢對我大呼小叫!”
賀大強一聽,臉色都青了,他怒吼著:“李大妞,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氏嚇得一哆嗦,腿都軟了:“他爹,這……”
李大勇在一旁叫道:“還不是她攛掇我去污了那小娘子,讓人家的姘頭找上門來了。這下好了,老子廢了子孫根,還落不著一個媳婦,以后你們賀家必須要供著我,不然我就到官府去告發(fā)你們!”
賀大強一聽,喘著粗氣,悶頭往外走,不一會兒就找了一根濕淋淋的藤條回來要打李氏。
她趕忙撲上去護著李氏,賀大強叫道:“三兒,你讓開!”
她哭道:“爹,爹,都是三兒的錯,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李大勇在一旁聽了,忙忙添油加醋:“那可不是,你家三兒看上了那姘頭,死活要跟著人家呢。可惜人家只愛那小娘子,不喜你這鄉(xiāng)下丫頭。要說起來,禍都是你家三兒惹出來的!”
賀大強兩眼如炬:“三兒,是也不是?”
李氏在她后頭說:“就是三兒先看上了那男的,非人家不嫁。”
娘!她無法置信娘在這時候還捅了她一刀。
賀大強扔了藤條,一屁股坐在地上:“三兒,你走。賀家沒有你這樣傷風敗俗的人?!?p> “爹……”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她昏昏沉沉地出了門口,外頭還飄著雨,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后頭李氏追上來,塞給她一貫錢:“三兒,別怪娘。你在外頭躲幾天,等你爹不生氣了,你就回來?!?p> 她接了錢,也不言語,一雙腳不知覺地走了許久許久,走到季城的前街來了,她記得米雁回支攤子的地方,就在回春堂的斜對面,于是她蹲下來守著,想最后見米雁回一面。誰料她等啊等,等到了雨停,又等到了天亮,等到了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越來越多,也沒有看到米雁回的身影。
原來,他為了那寡婦,連攤子都不擺了。
賀三秋舔舔干涸的嘴唇,最終還是決定,到最便宜的茶樓地買一杯茶喝。
她昏昏沉沉地起身,卻見從東面緩緩駛來一輛兩架奢華馬車,旁邊還趨步跟著好幾個相貌清秀、穿著上等的丫鬟。
她瞧了瞧自己身上破爛的衣服,和黑乎乎的雙手,不由得生了一股羞意,但很快地又轉成了怒意:“憑什么這些人出生就高人一等?!”
她還在忿忿地想著,只見馬夫勒停馬車,一個丫鬟趕緊取了馬凳放置在車旁,一只纖纖玉手便掀開簾子,緩步從里面走出來。
天哪!她還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她頭上戴著的是什么?竟是各種花鳥簪子!她的裙子那么輕盈美麗,又是什么布料做成的?她的皮膚白得發(fā)光,一雙瀲滟長眸眨啊眨,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仙子。
賀三秋著迷地看著那個女人,眼睛一眨不眨。
和她一樣驚詫的,還有街上的許多人,他們臉上帶著和賀三秋同樣呆滯的表情,愣愣地看著孫絳如。
孫絳如分外滿意這樣的效果,她將戴著名貴玉鐲的纖手搭在芽兒手上,緩步走在街上——只是這季城的街道怎地這般凹凸不平,什么?上頭還有幾洼積水?她的散花綾可是價值千金,都是當今圣上賞賜的!
孫絳如內心忍著痛,抬眼往街邊的店鋪看去,只見街上一家店面外頭掛著木匾,上頭寫著“陸家衣鋪”。
“芽兒,先進那家罷。”
“是。”
鬼使神差般,賀三秋悄悄鉆進人群,跟著那個美麗的貴婦進了陸家衣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