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何府,眼前頓時不一樣。府門雕梁畫棟,檐角飛舉。端是一陣氣派。
曹官先一步扣門投遞名刺,想要求見通報,卻被攔住。看門的仆從說自家郎主正在宴請貴客,不便見人。
又見曹官拿出的名刺無官無職,只說是何綏舊相識,于是變了色,態(tài)度倨傲起來,連通報都免了。
曹官執(zhí)掌內(nèi)宦,哪受過這等小人的刁難氣。但陛下當面,不便發(fā)作,只好再三懇請通報。
他的名刺只有名字,但他確信自己的名字在百官中還是有些用處的。但哪成想被一個下人作挾。
陛下又沒有直言可以稟明身份,曹官也不敢私自做主,無奈,只好避過身子,遮住皇帝注意的視線,掏出兩串銅錢,塞到仆從手里。
往日多是他人孝敬他。沒想今天風(fēng)水倒過來轉(zhuǎn),輪到自己掏錢。一時氣得雙手亂抖。
那仆從自然看見曹官這反應(yīng),見他如此,以為他吝嗇,連錢都不接,打個響鼻,鄙夷道:“窮酸,就這兩串,不足百錢,還想進當朝尚書府?快……哪來的,到哪去吧。”
他本想口吐惡言,但見曹官服飾還算上等,忍了兩忍,改了個說法。
司馬熾見曹官久無動靜,便走了過去??吹酱司埃查L了見識,怪不得古代有言,宰相門前七品官,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當即朝曹官笑道:“是稟明身份還是直接闖進去?”他沒有跋扈經(jīng)驗,開口求問曹官。
曹官聞言,表情立馬來勁,一揮手,后方便突然出現(xiàn)五六個大漢,圍攏過來。
那仆從嚇了一跳,慌忙跳進門階內(nèi),“你們想干什么?”
司馬熾看著好笑,揮揮手,止住曹官,“好了,消氣了就直接告訴他身份吧。給何卿個面子,我們又不是來找他麻煩的?!?p> 他原本還想通報一聲,讓王何二人有個準備。現(xiàn)在看來,還是直接進去吧。正好看看他們在干什么。
曹官聽皇帝吩咐,止住怒氣,恢復(fù)尖細的嗓音,“下賤的胚子,還不快滾過來見過當今陛下!”
那仆從立馬一驚,能當上何府仆從的,雖沾染了府主的傲慢,但并不代表見識和智商也被降低。雙手作揖,語氣惶恐道,“你們真……真是……”
曹官見狀,當即呵斥道:“沒腦子的東西,陛下之尊誰敢冒充!再遲疑,治你個大不敬之罪!”語氣毫不客氣,欲將剛剛受的氣,加倍還回去。
仆從被曹官這一斷喝,又見后面圍著的大漢,虎視眈眈,哪還敢擺譜懷疑,慌忙噗通跪倒,“人奴拜見陛下!陛下饒命啊!”
見這仆從很光棍地自稱“人奴”,司馬熾道:“盡忠職守,爾之責(zé),但不要盛氣凌人。爾貴為尚書門房,下次再做失汝門風(fēng)之舉,恐怕你郎主也饒不得你?!?p> “起來吧!帶我們進去,何卿在哪宴請賓客,直接帶我們過去?!?p> 仆從聞言,卻不起身,抬起頭,神情極為糾結(jié),口中苦叫:“這……這……”接著,就想起身,朝門里跑去稟告郎主。
曹官這時遲那時快,一腳踹過去,將其踹翻在地,“耳朵呢?帶路?。 ?p> “曹官!”司馬熾見狀連忙喝止,發(fā)怒道:“他一個下人,你跟他計什么較?為朕近侍,就這點涵養(yǎng)!”
說實話,司馬熾有點失望。短短時間,并不足以改變他后世養(yǎng)成的平等習(xí)慣。
再則,曹官這段時間表現(xiàn)不錯。他也有想重用他的打算。
雖說知道曹官能在內(nèi)廷成功走到這個地位,肯定不是個簡單人物,但他不希望自己看重的人就這點城府和涵養(yǎng),這個表現(xiàn)讓他惱怒。
曹官不想皇帝突然朝自己發(fā)怒,連忙跪地謝罪,“陛下,奴婢失態(tài),請陛下降罪!”
“起來吧!”司馬熾哼哼兩聲,噴著鼻息,教訓(xùn)道,“記住自己的身份!你是朕對外的臉面,不要動不動這種小家子氣!以后注意自己的言行!”
曹官連嚇帶激動,哭腔道:“是陛下!奴婢謹記?!?p> 司馬熾這才朝那仆從道:“朕知道你心里擔(dān)心。你害怕朕等萬一是賊人,放進府里,會害了你家郎主?!闭f著,解開外衣,露出內(nèi)襯的黃色服飾。
“朕說自己是皇帝,也沒什么憑證,就權(quán)以此吧。你再不認,朕就只有回宮了。”
司馬熾也是無奈。此時皇帝并沒有什么對普通民眾來講公認的憑證信物,除了傳國玉璽,但嚴格說,傳國玉璽都不一定會。
哪有像電視上有什么“如朕親臨”的大金牌,一掏,普通百姓都認識。
想來想去,只能用衣著黃色來試試。
西晉金德,服色尚黃。其承曹魏禪讓,曹魏為土德,此時王朝五德已由五德相克轉(zhuǎn)為按照五德相生說來排,土生金,便為金德。
五德配五色,水土木金火,黑黃青白赤。金德按講是對應(yīng)白色。但武帝立國之初,采納傅玄的建議,因受禪于曹魏,宜從其服色。于是,尚黃色不變。
一旁仆從早看傻了眼,這時內(nèi)心已多確定面前之人可能真是當今陛下。
之前他只是耍個花招,他并不確定是不是陛下當面,但跪地拜禮,錯認陛下不要緊,而不敬陛下,或者引賊人入府害了郎主,那就是死罪,甚至滅族。
他本想跑入宅院,叫人稟告郎主,誰料那個死沒卵子的,竟踹了他一腳!
仆從慌忙爬起身,閃過一旁,讓開大門,佝著身子,顫顫巍巍,語氣殷勤討好,“陛下,快請入府!隨人奴這邊走,人奴馬上帶陛下見我家郎主?!?p> 他身上灰塵都不敢擦。做低姿態(tài),延請司馬熾等人入門。
曹官剛被訓(xùn)斥,也不敢做出什么其余表現(xiàn)。連忙跟上前,擋住仆從和司馬熾之間,作為第二引路人,兼當皇帝與陌生人之間的人墻。
眾大漢也忙站好自己的位置,拱衛(wèi)保護皇帝。
何府仆一進入,還感覺不到什么,但當轉(zhuǎn)了數(shù)道彎兒后,進入一院,突然豁然開朗。
眼前景象,亭臺樓閣,假山池沼,應(yīng)有盡有;高樹低樹錯落有致,花墻廊子層次井然。
儼然一微型縮小的園林。
淙淙流水聲隱隱傳來,繼而,聞聲不遠處,又響起一道清脆婉轉(zhuǎn)的歌聲,伴著笛聲琴聲相和。
“郎主和貴賓客就在前面亭子里?!逼蛷闹钢曇魝鱽矸较?,輕聲說道。
說是前面,但又拐了幾拐,沿路坐落著不重樣的景致,仿佛故意如此設(shè)置,就是為了讓客人欣賞這一路的稀罕景物。
喧鬧聲開始傳來,勸酒唱酬的聲音也能聽見。
又轉(zhuǎn)過一道彎,兩個人正迎面而來。其皆著絲綢,外衣寬大,中套著一吊帶小衣,就這樣敞著。大大的衣袖近乎垂地,腰間系著長長的帶子。
一人未戴帽,以帛巾束首,為小冠,著方頭履;另一人則戴卷梁冠,腳踏木屐。
司馬熾忍不住癟嘴,這二月天還尚冷,竟這種穿衣。不過也心知,這才是西晉這個時代典型的名士著裝。今天算是開了眼。
“人奴子,爾不守門,何故帶人亂闖……”那未戴帽之人看到仆從,立馬喝道。
只是說到一半,就看到后面的曹官和司馬熾,他雙眼一縮,連忙扔下同伴,加快步子,小跑過來,走近細看,這次看得分明,知道沒有認錯,忙停住腳步,躬身大禮參拜,“臣何嵩拜見陛下!陛下萬福!”
那被呼作人奴子的仆從見此,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珠,暗自慶幸。但也不敢此時插話答大郎主的話。
司馬熾剛聞他呼“人奴子”,納罕一下,方才醒悟,原來是自己誤會了,這仆從的名字就叫人奴,而不是自稱“家奴”“奴仆”的意思。
瞟了一眼那人奴子,發(fā)現(xiàn)其正在抹汗,見他看過來,慌忙欠身。
收回視線,看向那拜禮的何嵩,他自然也認識此人,笑著迎過去,“原來是泰基兄啊,許久不見,郎君可安好?”
此人便是何綏胞兄何嵩,字泰基,何氏少有的不受家風(fēng)而喜清貧的子弟。
其在惠帝時,任大著作郎,現(xiàn)早已辭官居家賦閑。為人性情寬弘,學(xué)識廣博,博觀墳籍,尤善《史記》、《漢書》。
司馬熾原身為豫章王時,二人常有史學(xué)之談,切磋交流。因其叔父何邵與武帝同年,有總角之好,故二人雖年數(shù)相差較大,但同輩論交。
何嵩連忙答道:“怎敢為陛下稱兄?惶恐至極!蒙陛下掛念,臣身康體健,閑居于家,治學(xué)、游玩,不亦樂乎!”
司馬熾上前,攬住他的手臂,嘆道:“何卿莫要多禮!昔年我二人把玩史學(xué),其情其景至今猶記,切不可因君臣之別而起隔閡。何卿閑云野鶴之身,治學(xué)不誤,又寄情于山水,實羨煞我也!”
何嵩聽此,展顏開懷,拘束之意也稍減,拱手喜道:“今見陛下,臣亦念起當時。陛下好學(xué),常思人之難想,問難于我,我只得束手告饒?!?p> 司馬熾哈哈大笑,“那時性情無狀,只貪念史籍,不學(xué)世情,好在卿性情寬宏,能容我,待我如自家子弟?!?p> “早前,朕頒欽定正史詔,就想起卿,原擬卿為首,然朕知卿秉性,未見君而不敢專定。今日相見,可問卿再有入仕之念乎?再容朕一次,為朕分憂,且可?”
何嵩神情一頓,沒有立即答話。
司馬熾也不勉強,立馬寬慰道,“卿不必著急,且思慮一下,過后再給朕答復(fù)。朕等你!”
接著轉(zhuǎn)移話題,示意一下被晾在一旁另一人,“今日朕來,不期遇見君,真乃朕之幸事。然卿若有急事,可自辭去,不必管朕。期待他日,卿與朕能聚首于太極殿。”
何嵩松一口氣,“陛下今來,是為見臣二弟伯蔚吧?伯蔚正與陛下舅父王尚書于前面亭中擺宴。臣倒無事,這就帶陛下前往亭中。”
何嵩虛請一下,便當前先行,前方帶路。這次曹官沒有隔開,而是暗自示意后面大漢,快步向前,接近另一人,進行警戒。
路過那人時,何嵩也沒有介紹,那人張張嘴,最后也沒有開口出聲。他雖沒聽清何嵩的談話,但見其恭敬態(tài)度,便知這來人不是常人,盡管被無視,但也沒有貿(mào)然開口。
司馬熾路過,好奇看了一眼,那人略有點高鼻深目的樣子,雖不深,但五官立體,頗有后世混血兒的長相特征。
又蜿蜒幾曲,方近了亭前。這一路從院門到亭子,直線距離并不長,但曲線設(shè)計,卻加長數(shù)倍不止。
亭中諸人似乎正在興頭,并沒有注意到慢慢逼近的不速之客。司馬熾也更能聽清那亭中傳出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