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想著,我確實過分了點。但這種歉疚的情愫,僅僅存在了不到兩秒鐘,就被爸爸接下來的一句話打散了。爸爸瞪著我,惡狠狠地說了句:“早賣了!”
我的心陡然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疼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因為我太清楚村里的狗被賣掉之后的命運了。
村里的買狗人大多是幾里開外的屠宰場里的屠夫,平日他們總會幾個村子來回轉(zhuǎn)悠,在路上見到只狗就用下了毒的食物投喂它們,將它們毒得不能反抗后扔到蛇皮袋里。遇到主動賣狗的人家,他們也來者不拒。村里人也不指望著靠賣狗掙錢,他們只是單純養(yǎng)煩了,想趕緊眼不見心不煩,所以也不會要什么高價。往往是買狗人隨便開個幾十塊錢,便能將狗買了去。
無論是這些被擄走的狗,還是被主人們主動賣掉的狗,從被扔到蛇皮袋里的那一刻起,它們已經(jīng)走向了被剝皮抽筋的命運。
我仿佛目睹了阿寶的痛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會不會恨我們一家?
阿寶陪了我十多年,我媽一直不待見阿寶,賣狗的想法很久之前就有了。每次一說賣狗,我就抱著阿寶哭。后來,只要我一不遂媽媽的愿,媽媽便嚷嚷著要賣狗。我一走,他們就真的將它賣了?!@得多狠的心?。∧呐率菞l狗,養(yǎng)了十年也該有點感情吧!
阿寶從來沒過過什么好日子,作為家里的剩飯剩菜處理器,它最大的心愿就是吃饅頭吃到飽。我永遠都忘不了阿寶瞇著眼睛吃饅頭的表情,那么滿足、卑微。
可就是這么一個揮揮手就能幫它實現(xiàn)的愿望,因為我的怯懦與自私,最終也沒能幫它實現(xiàn)。每次我偷偷拿出一個饅頭扔給阿寶,都會換來一頓臭罵,用媽媽的話說就是,“你們家就這么好過?。咳硕汲圆伙?,你居然給狗吃饅頭?”
“你自己聽聽你說的這叫什么話?家里你弟弟妹妹、你媽成天惦記著你,你可倒好,上來一句正經(jīng)話也沒有,小時候挺懂事的,現(xiàn)在怎么成這樣了?”爸爸憤憤然說道,一臉惋惜的模樣。
“以后不用惦記我,我在外面好得很。沒了你們,你看我餓死了嗎?”
“你上大學,家里能不供你嗎?你賭什么氣?有些話,我不好意思說你,你看看你那些錢是怎么掙的?丟人都丟到電視上去了!”爸爸越說越氣,也顧不得周圍人的目光了,站起來指著我吼道。
我恨恨地瞪著爸爸,平靜地回擊道:“要不是你們覺得我丟人了,讓你們在村子里抬不起頭來了,你們誰會想起來我?我自己掙錢自己花,我就是真去賣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此言一出,爸爸忍無可忍反手給了我一耳光。從小到大,我就沒少挨打,他們的路子我早就摸清了。我媽是打個巴掌給顆糖型的,我爸是打完就后悔型的,從來都是這樣。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我爸曾一腳將我踹到了棉花堆里。那一腳用得力氣很大,我在床上待了兩三天才能下床。估計踹完我爸就后悔了,我癱在床上那幾天,我爸來回伺候的那叫一個殷勤。當時我感動壞了,特認真地想,如果天天都是傷員病號就好了。
果然,一耳光打下去,我爸的氣果然消了不少,看我的眼神也柔和了起來。而我堵在心底的情緒,也隨著這一耳光豁然了。
我其實一點都不傷心,爬在我臉上的只是生理眼淚。我不僅不傷心,甚至有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仿佛他們就該這么對我。
在外面漂泊了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對恨這種感覺上了癮。我害怕他們突然靠過來,用那種黏黏糊糊的忽冷忽熱瓦解我的恨意,讓我在那種隨時可能叛變的愛里再次失去生活的抓手。
感激他們的不留情面,讓我的恨意變得坦然。
“爸爸,”我捂著臉,抬頭沖爸爸扯了扯嘴角,“你這么大老遠地過來,就是為了打我?”
聞言,爸爸頹然地癱坐在椅子上,他怔怔地看著我,看著看著,老眼縱橫。這兩年,他確實顯老了,明明才四十五歲不到,鬢角已經(jīng)白得差不多了。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良久,他緩緩站起來,從自己的黑色布包里掏出一個鼓鼓的方便面袋子,袋子外面用一個黑色的橡皮圈緊緊纏著。他將那個方便面袋子輕輕放到我面前,未作停留,拎著自己的黑色布袋走了出去。
看著他的背影,我發(fā)現(xiàn)他的背比之前駝得更厲害了,蹣跚的走姿讓我的眼睛有些澀。
我怔怔地拆開那個方便面袋子,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兩萬塊錢。良久,我將那包錢放進自己的書包走了出去。那一桌被我爸嫌貴的菜,我們誰也沒動筷子。
我徒步走到銀行,翻出家里的銀行賬號,面無表情將錢轉(zhuǎn)了過去。在將錢轉(zhuǎn)過去的那一刻,我仿佛割斷了和那邊的最后一點聯(lián)系。
過幾天就是新年了,S城的大街上處處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我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又喪又頹的落魄樣子與周圍的布景格格不入。
路過一家餃子店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雖然一點胃口都沒有,我還是給自己點了盤韭菜餡的餃子。我隱忍了這么久的眼淚,在我吃第一口餃子的時候就決堤了。
我邊吃邊哭,吃不出什么味道,也說不清自己在哭什么。吃完后,我用餐巾紙把眼淚擦干凈,默默告訴自己:你的年已經(jīng)過完了,一切都過去了。
從餃子店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將近黃昏了。餃子店旁邊是一個小型的植物公園,我走進去找了個石凳坐了下來。
剛坐下沒多久,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突然跑了過來,笑嘻嘻地塞給我一個按鈴式樣的東西,“姐姐,幫我按一下這個鈴吧?!?p> 我接過那個亮晶晶沉甸甸的金屬按鈴,遲疑了一下,用手指輕輕按了一下按鈕。
剎那間,一陣清脆渾厚的鈴聲在我指尖響起。
幾乎是同一時間,小公園上空突然燃起了一簇奪目的滿天星形狀的煙花。我試探著又按了一下,漆黑的幕布上又升騰起一簇滿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