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荒涼之域,地廣人稀,吹過耳旁的風(fēng)都帶著沙。
伙計們坐在小店門口喝著熱茶,嘴里哼著小曲,偶爾感慨兩句這倉皇的亂世。
這破落小鎮(zhèn),來往車馬也不多,邊民百無聊賴的過活,日子千篇一律。
軍馬入城,揚(yáng)起塵土萬千,滾滾而來。就如一顆石子投進(jìn)池塘,激起多少漣漪。
樓上樓下,左鄰右舍,大家伙紛紛探出頭來,四下望望,照面寒暄幾句,小城一下有了生氣。
“少奕,外頭好像來人了?!?p> 靈兒倚在窗邊,見著大股兵隊涌進(jìn)這座小城中,不免警覺起來。
少奕欣欣然醒來,興許是多日奔波勞累,瞧著日頭已近中天,身子還是乏的很。
“靈兒,你怎么自己起來了?你的腿……”
“沒事啦,我可以自己走?!膘`兒揉揉自己的腿,寬慰著神色焦急的少奕。
自上次受了刑,靈兒的右腿就落下了病根,身上留了不少的傷,行動也多有不便。
終是自己的結(jié)拜大哥為小姐失蹤之事一時氣憤濫用刑罰,少奕心頭對靈兒有愧,并些傾慕之心,對她格外的照顧呵護(hù)。
北上之路,千難萬險。連遺的追兵不斷,又時有流寇騷擾。不過即便在最危難旦夕時,少奕也未曾忘記潘銘的囑托。
此處離剡城很近了,不出幾日便能抵達(dá)。為了不打草驚蛇,少奕停軍在十里外,兀自帶著靈兒進(jìn)城來體察這里的民風(fēng)民俗,打探都城里有關(guān)小姐的消息。
想著自己這些年不似大哥般拋頭露面,江湖上也沒多少人認(rèn)得他,少奕心里頭坦然的很,不帶怕的。他速速換了衣裳,扶著靈兒下樓看去。
這些士兵蠻橫跋扈的很,一言不發(fā)就對著沿街的鋪子一頓洗劫。又是掀了桌,又是砸了門面的,嘴里還“刁民、刁民”的罵罵咧咧個不停。
瞧著這些暴戾乖張的嘴臉,換作從前,少奕提個槍,照著那幾個殺千刀的腦袋就揮過去。
時日不同了,如今手頭能調(diào)用的兵將還不如眼前這些蝦兵蟹將多。路見不平也只能干看著,將滿心的火氣憋在肚里。
“見過這兩個人沒有?”帶頭的軍吏拿出兩幅畫像,滿街拉著人詰問。
“沒有……沒有……”小伙計看了半天,也沒認(rèn)得出來,滿臉畏色的回道。
“我勸你看看清楚!”一把利刃架在了脖子上。
“小的真的沒見……沒見過……”伙計撲通一聲跪倒,哭喪著臉。
軍吏將他一腳踢開,揪著旁人繼續(xù)逼問。
偷瞄了畫像,少奕隱隱覺得這兩人倒是很像希桐妹妹和已去的江南王福辰。當(dāng)年,他也曾舉著這對璧人的畫像,尋遍白城街頭。
“這…這不是桐姐姐和方哲哥哥嘛?!”靈兒驚的叫了出來。
少奕要堵她的嘴已來不及了。侍衛(wèi)聞聲,全都圍聚過來。
“你認(rèn)識他們?說!”
一個小廝死死拽住靈兒,掏出匕首,想逼她就范。少奕在他身后暗中給了一掌,那廝便飛出去幾丈遠(yuǎn)。
“你還敢動手???”領(lǐng)頭那人氣不過,拔劍正欲與少奕一斗。
“慢著。”一聲洪亮的呵斥。
少奕側(cè)目一瞥,目光正對上那張讓他夙興夜寐、苦苦尋覓的面龐,也是大哥余生唯一的訴求。
腦海中排演過千百種同小姐重逢的模樣,似是做了大夏王妃,或是流落街角,禍福兇吉里的種種……少奕唯唯漏了這一身漆甲戎裝、威風(fēng)凜然。
“小姐……”他血紅的眼眶里淚光閃閃。
“石沫姐姐,可找到你了。少奕想極了你,如今他受了潘大哥的托,一刻不停就來了。”靈兒雀躍的拉著石沫的手,眼瞇成了一條縫。
“少奕,久不見了。如今得了靈兒妹妹這么個溫順可人的妻,真是好福氣啊?!?p> 石沫沒似他二人那樣昂揚(yáng)的情緒,只這么隨口調(diào)侃兩句。
“不,我還沒嫁與他……”靈兒紅著臉囁嚅著,側(cè)目偷瞄又正對著少奕寵溺的眼神,羞得把頭埋進(jìn)了袖子里。
“石沫,你過的可好?”
這才是少奕最關(guān)心的問題。不過相隔半年,眉宇滄桑,容顏破損,裸露在盔甲布衣外的肌膚滿是暗暗的傷痕。眼前的小姐,陌生又疏離。
“好得很,”石沫淡淡說道,擼起了袖子,“戰(zhàn)場之上刀劍無眼。既然選擇踏上從戎之路,這副皮囊,就愛惜不得了。走吧,去我?guī)は聰⑴f?!?p> 深深的夜幕籠罩著荒涼的山嶺,凄清寂冷,不時傳出孤魂野鬼般的瘆人叫聲。
慘白的月光將窗外的人影映在鼠灰色的墻上。少奕和靈兒所住的別院,已被重重包圍。
這群玄衣蒙面之人得到的指令只有一個:格殺勿論。他們悄然接近寢房,緩緩拔出手中劍。
別院里昏黃的燭光在微涼夜風(fēng)中搖曳著,似在告誡屋里頭睡在溫暖中的人,寒流來襲。
最后的微光終究是被穿堂風(fēng)吹滅了。黑暗中,兩個蒙面人闖進(jìn)里屋,摸索到床邊,掀開被褥,一刀狠狠扎下去。
“點燈!”
榻上竟是兩個稻草假人,蒙面人憤恨的將假人丟在地上,卻感覺到被褥上還有些許微微的體溫。
他們還未行遠(yuǎn),或許,還在這別院中。
“搜!他們一定還在這里?!眱扇藢χ忸^守著的眾人高喊道。
荒嶺山岡的寧靜祥和被打破了,別院屋頭下的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被利劍刺探了一遍,留下一個個扎眼的窟窿。
“老大,他們在這里!”
一陣厲風(fēng)吹過,院外的一處草叢不尋常的動起來,分明有人暗藏在里頭。
本想借著假人引開這一眾兇漢,不料想暗害他們的人根本沒準(zhǔn)備給他們留下活路,滿山的兵,將每一個可能逃生的細(xì)微小孔堵的死死的。
這些人也不再顧忌什么了,直摘了頭套,千百把尖刃朝草叢這邊刺來。
“砰砰砰!”
少奕橫劍擋在頭頂,奮力抵開了這一陣刀光寒影,趁他們后退未穩(wěn)的間隙,緊緊握起靈兒冰冷顫抖的手腕,朝著只有零星幾棵杉木的山岡上狂奔過去。
他們早有準(zhǔn)備,那里停了少奕的愛馬。
身后的陣陣殺聲傳入耳畔,少奕奮力揮著鞭。馬也通性的驟跑起來,拼命的將自己的主人帶離這場血光之禍。
“咴——”馬痛苦的長鳴一聲,一頭栽了下去,將二人重重摔在黃土上。
馬的脖頸上中了一支冷箭,不偏不倚。少奕正俯下身,想再看一眼陪伴自己多年的伙伴,不防又是一箭,正中他的肩上,鮮紅溫?zé)岬囊后w,一滴一滴落在沙地上。
靈兒驚呼一聲,慌忙取下身后的包袱。
止血繃帶在哪里?藥在哪里?
“不要……”少奕沉聲說著,握住了她的臂膀,“沒事的。”
追兵舉著火把,已越過前面的山頭,離這里不遠(yuǎn)了。
“可是你的傷……”靈兒咬著牙,周遭漆黑一片,只有手中的一盞燈,她看不清少奕的傷勢。
“靈兒,你相信我嗎?”
靈兒只覺得手被牢牢夾在溫暖的腋下,對著他灼灼的眼神,頷了頷首。
前路漫漫,荒漠無盡。
顛沛流離,四海為家,她習(xí)慣了,也厭倦了,但她不怕。
時光流轉(zhuǎn),唯求汝初心不變;殺伐決斷,愿與君共赴天涯。
只要與你同在一處,修羅天地,堂皇陰獄,哪處都好。
不知跑了多久,直覺得精疲力竭,身后的喊殺愈來愈近。
寸草不生的巖壁,不分晝夜的狂風(fēng),無跡可尋的水源……攔在他們面前的,是通往西域的天塹,索封山。
追兵在一條溝壑前停下了腳步,目送著二人從山崖上一躍而下,消失在一片黃沙中。
“不必追了?!滨碹淄qR沉聲道,“前頭的沙漠,就連熟門熟路的當(dāng)?shù)厝硕甲卟怀鋈?。這座山就是他們的墳?zāi)埂!?p> 說罷鳴金收兵。
“回主上,一切都辦妥了。如今,那少奕帶來的那班草民流寇已經(jīng)聞風(fēng)而動、進(jìn)軍都城,想來又能引起一場鬧騰。”
“那便好,你時刻小心著。千萬別留下活口,到時再尋兩個死士,填補(bǔ)上去。”
石沫自顧自擺著棋,怡然自得的很。
拿起茶杯輕呡上一口,她感覺身子一下輕松許多。
杯中不是別的,正是花瀘汁。前些時日,她還能同茶水混飲,現(xiàn)今止渴卻只能飲鴆了。
少奕二人的死活,本不在她的思慮之內(nèi)。她盯上的,是少奕駐扎在十里外的幾萬殘兵。
如今大夏精銳都由濮長領(lǐng)著,北寒防御空虛,都城內(nèi)雖說還有萬余守軍,敵眾我寡,卻不是對手。
連遺那里,也已著人三番四次的遞去布陣圖和軍情消息,果不其然,中原大軍三戰(zhàn)三捷,濮長大敗而歸,損失慘重,殘軍不日就要退回北寒。
將少奕在城內(nèi)被大夏王擒拿的消息放出聲去,他手底下的精銳將士們必定急紅了眼,一路殺向剡城。
這群為主尋仇的兵士,便是坐實濮長反叛最好的推手。濮長現(xiàn)在手握大軍,和盤朔的摩擦磕碰也愈發(fā)的多。要說他起了異心,也沒什么可奇怪的。
大夏王上生命有虞,石沫正好扮演救世主的角色。便吩咐著蹴圩安排幾個死士充作俘虜捉到盤朔面前,一口咬定是濮長的心腹禁軍興兵謀反。
待到她領(lǐng)兵救出水深火熱中的大夏王,時局就完全不同了。她成了護(hù)主得力的功臣,而濮長便是眾矢之的。
剡城度過了熱鬧非凡的五個晝夜。
急驟的馬蹄聲傳遍滿目瘡痍的街市,一隊高頭赤馬打著大夏的旗子,朝著厚重的南宮門而去。
“主上,請上轎?!滨碹诪槭破疝I簾。
他早就等候在那里,臉上洋溢著勝利者的微笑。叛軍已定,盤朔和眾卿正在朝堂上等著犒賞拜謝這位救國功臣。
“王上,在下救駕來遲,望恕罪?!?p> 歷如此一劫,即便沉穩(wěn)如盤朔,不免心里有個疙瘩。這白白得來了太平,他面上雖沉如水,心里頭還是千恩萬謝的。
“抬起頭來,讓本王瞧瞧,是何等膽識的女中豪杰?!北P朔在堂上朗聲道,他端詳了許久,才認(rèn)出了這張本應(yīng)如出水芙蓉的面龐。
“是你。”盤朔啞然失笑,“聽說你當(dāng)初被丟到了集中營,沒想居然還能有今日?!?p> 石沫拱手道:“大王好眼力。不過在下既已為大夏國人,便只為王上您效力,赴湯蹈火,在所不惜?!?p> 大臣聽了這番言辭,紛紛驚訝失色。依大夏的律法,被打入了北寒集中營的都是背心離德之人,不得再為官領(lǐng)軍。如今救主的大英雄竟有一段這樣的過往,引來閑言碎語也是難免。
規(guī)矩是先王前主們定下的,盤朔素來不喜條條框框,自然不多理會。再看如今他手里只有平定叛軍的先遣隊,濮長手中還有數(shù)萬精銳鐵騎朝著都城滾滾而來,若此時不能力排眾議保舉石沫為鎮(zhèn)國將軍來肅清逆黨,盤朔知道自己的處境。
他清清嗓子,猛一拍案,瞪著堂下一張張抱怨議論不停的嘴。眾卿得了眼色,旋即恭敬起來。
“眾卿家,你們的命,可都是這個女子所救,若沒有她,包括本王,現(xiàn)在都是死無葬身之地。如今眾卿只因為她曾去過那骯臟地兒,你們就要把她攆出去?一群忘恩負(fù)義的東西!”
聽了盤朔這一通斥責(zé),眾大臣紛紛跪下謝罪,無人再敢異議。
一朝為臣,一世低頭。不管多么位高權(quán)重,顯赫一時,只要與君心背離,等待他們的,都是萬丈深淵。
濮長灰頭土臉的回來,正遇上了御駕南討的鎮(zhèn)國軍,一隊人上前不由分說便把他綁了。
他知曉自己會因兵敗而被責(zé)問,坦然的很。當(dāng)被扣上謀逆的帽子的時候,濮長的眼神中才開始流露出驚慌。
不過再多的辯解都是徒勞了,石沫把這場戲做的天衣無縫,盤朔也起了除掉他的念頭,濮長命數(shù)已盡。
依舊是不見天日的銅墻鐵壁,滿身的污臟晦氣,他的手扒拉著欄桿,發(fā)出惡犬一般的嘶鳴,頭重重的頂撞著。
一碗餿飯放在他面前,他餓虎撲食般咬嚼吞咽著,吃完了還不忘吮吸手指。
“現(xiàn)在我可以體會當(dāng)時你的感覺了,”石沫蹲下身,兩眼翻白,戲謔道,“原來,就是一只血肉模糊的畜牲。”
“你……是你害了我……毒婦!”
剛遭了一頓酷刑,濮長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喘著粗氣跪伏在地。
“以彼之道,還之彼身。濮長,這都是你教我的?!笔Ьo了唇,整個人氣的發(fā)抖,殷紅的血從嘴角流下來。她忽的拔出身邊守衛(wèi)的軍刀對著他奮力一砍。濮長的一條胳膊,連肉帶骨掉了下來,他痛苦的滿地打滾。
石沫丟了刀,擼起自己袖子,兩條青筋爆出,血紅發(fā)紫的胳膊露了出來。她把胳膊伸到濮長面前,拎住他的腦袋:“拜你所賜,如今我走哪里,花瀘汁都不離身,日日生不如死。要不,你也嘗嘗?”
“不……不要……”
小廝忙端來一碗剛燒得滾燙的花瀘汁,石沫接過來不由分說便直給他灌了下去,碗脆聲摔碎在地上。
“以后每日如此一碗,按時給他喝下,不得有誤!”
小廝怯生生答應(yīng)了聲。
石沫轉(zhuǎn)過頭來,濮長已疼得昏死過去。她也不管不顧,繼續(xù)道:“和你不同,我不會放過你。別想著輕松的解脫,好好活著吧?!?p> 幾個月的時間,地點沒變,環(huán)境沒變,人也沒變。這對話的二人卻互相換了角色。
如今石沫已是鎮(zhèn)國將軍,統(tǒng)領(lǐng)大夏全軍,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說起讓盤朔、濮長二人君臣離心,她還得好好感謝那個婢女沁玉,她既是濮長最愛的婢女,自然是最了解她主上的。由她率先煽風(fēng)點火,最恰當(dāng)不過。
枕邊風(fēng)的厲害,自是不可忽視的。
從北寒集中營出來,石沫一言不發(fā),遣退了侍從,獨自一人走回營帳中。
抽出藏在屜中字條,五個寫著的名字,她用筆蘸了顏料,默默劃掉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