鄌國七十九年,鄌王欲與西北邊陲的鄰居樑國戰(zhàn),進而在舉國上下征兵。每家每戶如有男子,年齡十四以上,至少一人。王侯將相、官宦商賈均不可例外。如有抗旨違令者,殺無赦。
朝廷詔令一發(fā),為表鄌王公正、勇猛之心。朗元作為征兵首站,由大皇子李稷主持。屆時繁華鬧騰的都城里家家閉門不出,皆是人心惶惶,老少婦孺淚別父子、舅叔,哭成一片。李稷為表忠心,彰顯皇家風范,行事果斷利落,還不到半年,全國范圍內(nèi)就已征得幾十萬人。
由朗元向郡縣覆蓋的大征兵正如火如荼地進行,世外桃源的桃平縣也不可幸免。林書進在接到上級指令后,已連續(xù)好幾日食之無味、衣帶不解。
作為鄌國的臣子,忠于國家、為國效力是義不容辭,可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浩劫的他亦深知戰(zhàn)爭于百姓之苦。
看著父老鄉(xiāng)親苦苦哀求、哭聲不斷,林書進只能咬住牙根,揚起笑臉,用振奮人心的口吻向大家解釋國不保,家不保的道理。甚至搭上了自己的名聲為鄌王備書,聲稱此戰(zhàn)必是衛(wèi)國之舉,必能獲得勝利。
桃平百姓遠離朝堂,不屑紛爭更不懂權(quán)勢,但他們卻清一色地愿意相信林書進,這個為他們服務(wù)了幾十年的父母官。
每一位母親送別自己的孩子,都強忍住淚水,鼓勵他們“去吧!是我們報答林縣令的時候了!”每一位妻子告別自己的丈夫,都強顏歡笑,深明大義地道“林縣令對我們不薄,我們要做感恩的人??!”每一位年幼的孩童望著他們即將離去的父親或兄長,都信心滿滿,催人奮進地說“一定要奮勇殺敵呀,別給林縣令丟臉!”
就這樣,短短半個月時間,林書進憑借著巨大的影響力和號召力,在桃平縣征兵上千,且所征男兵面無懼色、士氣飽滿,其效率之高在鄌國鳳毛菱角,立刻獲得了鄌王的關(guān)注。
這看似輕巧的舉動,背地里實則深藏著林書進的悲痛。
為了解除百姓的顧慮,在啟動征兵的前一天夜里,林書進單獨找到林循,他用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循兒,鄌國大戰(zhàn)在即,家家戶戶都要出力。鄌國養(yǎng)育我們多年,現(xiàn)在是我們回報鄌王的時候了。”
林循聽懂了父親的言下之意,雖心中有不舍,卻不忍見父親老淚縱橫,便故作興奮地道:“父親放心,我自幼在精武堂習武,也想檢驗檢驗自己的拳腳功夫。等上了戰(zhàn)場,我第一個沖鋒陷陣,殺得敵軍片甲不留,說不定不用數(shù)月就能封個將軍呢!”
話音剛落,林夫人奮力推開門,迎面襲來一陣疾風,明明的燭火瞬時搖曳生姿,如幻滅的鬼魅在墻壁上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她急切失禮地吼道:“不可,林循萬萬不可去?!?p> 林書進大怒,“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急速站起身來,指著夫人道:“你給我出去,婦道人家,你懂什么!”
林夫人雙眼殷紅,沖到林循身旁一把拽住他的手臂道:“我不管,他是我的骨肉,我唯一的兒。不管你怎么說,我都不會看他去送死的?!?p> 林書進氣得面紅耳赤,雙手發(fā)顫,大聲呵斥道:“難道他就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唯一的兒子嗎?你以為我愿意讓他去以命相搏?可他是我的兒子,也是鄌國的戰(zhàn)士。如今國家有難,人人皆應(yīng)出力。我身為桃平縣縣令,明日就要去動員千萬百姓出人出力。如果自己都不率先垂范,如何能讓百姓放心地把孩子交給鄌國?”
林夫人自知說理不過,索性往凳子上一坐,動情地勸道:“老爺啊,戰(zhàn)場是什么地方?是有去無回的地方,你是見過那場面的,饑荒那幾年餓死了多少人,你是看見過的??!我一想到,一想到我們的循兒要在死人堆里求生,我就嚇得渾身發(fā)麻。他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他是我身上的一塊肉啊,為娘的不求他大富大貴,只愿他平安度日??!”
林書進轉(zhuǎn)過身去,仰著頭竭力不讓眼淚掉落下來。
在他開啟和林循談話之前,他就已經(jīng)獨自痛哭過一場。他當然知道自己的這個決定意味著什么,他比誰都清楚戰(zhàn)場是個什么地方。
他這個劊子手將要親自裁決自己十多年來朝夕相處的血脈,送他去往一條不歸路,卻必須面帶微笑。
可當他面對夫人的苦苦哀求時,他的心再一次撕裂起來,一向視親人如命的林書進霎時進退兩難,苦不堪言。
正當此時,只聽見門外有人道:“堂叔,讓我去!”
林書進猛一回頭,恰巧與立在門口的林然四目相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懷疑自己的眼睛。
林然環(huán)繞了一圈屋內(nèi)的三個人,徐徐地踏步進來道:“讓我去,我頂替林循?!?p> 此話一出,林夫人滿是欣喜卻又羞愧不已,一味地低著頭擦著眼淚。在一旁的林循也是瞪大了眼睛,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林書進定了定神,用眼神示意林循。
林循立馬反應(yīng)過來,扶起林夫人出門去。與林然擦肩而過時,林夫人拉了拉林然的衣角,急切又感動地說道:“然兒,謝謝你,謝謝你了!”林然只是微笑著搖搖頭,默不作聲。
待到林夫人和林循關(guān)了門許久,林書進才緩緩地張開嘴道:“我是不會讓你去冒險的。我曾答應(yīng)過你父親照顧好你,自然不能失信于他?!?p> 林然向前兩步,行至林書進跟前道:“林叔叔,你是我父親的知己。這世上怕沒有人比你更懂我父親了。他一生戎馬,為國盡忠,豈能見他的兒子藏頭縮尾、茍活于世?大丈夫頂天立地,如今大敵在前,焉能只圖保全?”
林書進拍了拍林然的肩膀道:“你能如此深明大義,我實在是欣慰不已。如果你父親在世,定會為你驕傲??晌菏弦蛔迦缃裰皇O履阋粋€獨苗,你是萬萬不能有閃失的。”
林然笑了笑道:“難道林循不是你唯一的兒子嗎?如果林循有個好歹,林家的香火不也就斷了?”
林書進頓時目光黯然,垂下眸子,應(yīng)不上話來。
林然接著道:“林叔叔,無論是魏家還是林家,都必須有一個人去冒險。這些年來,你用林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命來保全我,教我為人處世之道,練就一身武藝,我父親黃泉下有知一定如我一般感激涕零。正可謂禮尚往來,這俠義之士、忠信之名不能讓林家全占了,這回也該輪到我們魏家接接棒了!”
林書進長嘆了口氣道:“魏然,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答應(yīng)你父親在先。如今要我違背承諾,我實在是,實在是心有不安啊!”
林然舉重若輕地說道:“林叔叔,我在精武堂可是頭號門生,功夫可在林循之上呢!再加上在朗元時耳濡目染軍政大事,又酷愛研讀兵書,論治世救國林循當仁不讓,可要是論行軍作戰(zhàn),那我可是略勝一籌。你放心,我不僅會活著回來,還會加官封爵、衣錦還鄉(xiāng)?!?p> 林書進畢竟是人,不是神。如今有人自愿頂替自己的兒子出征,內(nèi)心多少寬慰,又聽得林然這番道理,心中疑慮又散了一層。
可轉(zhuǎn)念一想到林冉,稍軟的口氣立馬改了回來,搖著頭道:“不行,還是不行。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冉兒怕一輩子都不原諒我?!?p> 林書進這番話顯然是默許了兩人的關(guān)系,林然聽罷喜不自勝。
自劉氏命案他在大牢里對劉興旺坦言自己將娶林冉起,林書進對此事卻只字未提。他心里究竟對自己滿不滿意,是否愿意將女兒嫁給自己,一切不得而知。
林然礙于自己的身份,亦不敢主動問起?,F(xiàn)在聽到林書進這么一說,林然便將掏心窩子的話講了出來:“林叔叔,其實此次我想要入伍也是為了冉兒。我知道我的身份特殊,無法給冉兒正常人的生活,更別談人上人的好日子了。”
“可我想給她好的,最好的,想護她一生周全。如果此番我能建功立業(yè),就能風風光光地迎娶她,這是我此生最大的夙愿。所以,請您務(wù)必成全?!?p> 林書進看得出林然是下定了決心,又想著林家終究是要一個人出征,林然的功夫、智謀的確在林循之上。從理性層面上說,戰(zhàn)場上林然能存活下來的概率更高。便也只能不斷說服自己,并在心里再三請求魏澤明的原諒。
自林然得知全國大征兵的消息,就時??吹搅秩叫牟辉谘?、憂心不已的模樣。他知道林冉正在發(fā)愁林循的前程,作為妹妹的她斷然不想自己的哥哥鋌而走險。
他想為林冉排憂解難,他更想爭取這個機會,除去自己的舊身份,以一種新姿態(tài)自由自在地在這世上放肆活一朝。
因此他在安慰林冉時依舊是春風滿面,信心百倍的口吻道:“冉兒,那次春場的賽馬你是沒看見,我甩了林循多遠??!而且精武堂每次組織內(nèi)部較量,我都拔得頭籌,對吧?所以啊,你一點都不用擔心。我這次去就是為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搏一把,人這一輩子總得對得住自己,你說對吧?”
林冉深知林然是在寬她的心,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任憑她再聰穎也斷然想不出金蟬脫殼的計來,只能唬著自己信了這些話,還故意順著說:“那你要是當上了大將軍,是不是就會騎著高高的馬,穿著鎧甲,領(lǐng)著千萬軍隊,接受全鄌國人的鮮花和掌聲了?”
林然高興不已地回道:“那當然了。何止是鮮花和掌聲,一旦我們榮歸,朗元的百姓定要夾道迎接,站上個千米長。鄌王還會親自接見,對我大贊一番,說‘啊,林然將軍驍勇善戰(zhàn),萬夫不可擋。如此人才,是受教于何處啊?’我就會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大聲回道‘回稟鄌王,全蒙愛妻林冉教誨’?!?p> 林冉忍不住噗嗤一笑,轉(zhuǎn)過身去,酸溜溜地道:“如真有那天啊,只怕你早就忘了桃平,忘了我吧!”
此話一出,林冉似乎也隨著陷入到被遺忘和拋棄的氛圍中,整個人都泄了氣,如干癟的絲瓜孤單單地懸在藤架上,蕭索地很。
不料身后竟被一團厚實的溫暖環(huán)繞,整個身子都被裹得嚴嚴實實,林然的唇就貼在她發(fā)紅的耳根邊,柔聲道:“冉兒,這輩子啊,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則永不會有那天?!?p> 出征那日清晨,林然一大早就出了門,林書進夫婦和城里的其他夫婦一樣,反復清點著備給他們大恩人的包袱,生怕準備不周。便親自拿著包袱去林然房里商量,敲門許久都不見人答應(yīng)。
林夫人嚇得面色蒼白,唯唯諾諾地自言自語道:“林然該不會是改變主意了,不替循兒上戰(zhàn)場了吧?”
林書進氣憤又急促地呵道:“胡說八道!林然怎么會做這種事?肯定是有事出去了,我們等等看。”
林夫人已是亂了方寸,趕緊叫來樂兒去通知林冉。
此刻林冉正在屋里繡著荷包,前些日子去廟里祈??匆娪信蛹袅俗约旱陌l(fā)絲放在荷包里當護身符,便也學了個樣要給林然縫一個。
這才剛把頭發(fā)塞進荷包里,還沒來得及起針縫合,樂兒便急匆匆地推門而入道:“不好了,不好了,然少爺不見了!”
林冉一晃神,一針下去刺破了食指指腹,不由得“啊”了一聲,趕緊將手指含著嘴里吮著道:“我去找他,你讓其他人在家里等著?!?p> 說罷,急匆匆地放下手中的針線活,提起裙子就往外跑。她知道林然絕不會臨陣脫逃,他八成是去了冉園,去了他們兩時常相偎相依的地方。
輕輕推開冉園的小木門,整個眼簾都被漫山遍野的綠葉白花充斥著,團團簇簇、錯落有致,鼻腔里彌漫著沁人心脾的清香。
放眼望去,如同瑤池里倒映出的繁花盛景,又如置身于綠海繁星之中。在成片成片的茉莉海洋中一個身影時而站立時而蹲下,忙地不亦樂乎,林冉邁著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越走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