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夢坡齋

　　賈環(huán)送走了迎春探春、寶玉黛玉，便離了趙姨娘的小院，往夢坡齋去。

　　夢坡齋實則離東院只有半刻路，周姨娘的小院東邊隔著一條車馬道便是夢坡齋同體仁沐德院。。只是榮府建筑結(jié)構(gòu)復(fù)雜，東院也不曾開辟通往這邊的狹道，賈環(huán)只能從正房那邊繞出，從大道往夢坡齋去。

　　夢坡齋是賈政平日里歇息最多的地方。正午賈政忙了半日頗有些勞累，通常便會在夢坡齋小憩上半個時辰；旁的來了訪客或是親戚，自有清客來夢坡齋通報，賈政方酌情決定是否前往外書房見上一見。

　　賈環(huán)進了夢坡齋，賈政尚未回來，只好信步在宅子里逛逛。

　　夢坡齋實則不大，大抵有榮禧堂一半占地。宅門左右各自種了一小簇頗為喜人的玉竹，取擋災(zāi)化煞之意。雖然夢坡齋正對的并沒有河流或是造型尖銳的建筑物，但多少是取個吉瑞。圍墻壁上大體通白，間或有疊瓦鏤空窗并文雅磚雕，圍墻上方則內(nèi)外各碼著花紋滴水瓦。

　　賈環(huán)終日與書為伴，平日路過榮禧堂、榮慶堂、亦或是東院王夫人的內(nèi)宅不曾留意，此時因閑情偶一端詳，心下不得不感嘆。“僅是賈政一書房，這圍墻便如此精細美倫，可見榮府之富貴得勢。日日生長于如此地方，只當是世間的富貴都受用過了?！?p>　　圍墻之外即可見宅子的厚重氣勢，入了正門則又是另一番風(fēng)情。

　　院子左右環(huán)繞栽植了些瑰麗花草，環(huán)繞的是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蜿蜒小路，直通屋門。賈環(huán)定睛辨別，最惹人矚目的便是一株綽約多姿白玉蘭了，白玉蘭又叫做木蘭，得自玉蘭花變種，頗為稀有名貴。明代文征明曾稱贊道：“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遺霓裳試羽衣。”

　　白玉蘭雖是名貴異常，但賈政實則不喜豪奢，最符合賈政心意的還屬那團交簇相擁的玉果南天竹同寒梅。

　　“知訪寒梅過野塘?！迸D月梅花凌雪盛放當屬是朔朔寒冬里最為動人的景色了。南天竹則是清新典雅的代言詞，南天竹并非竹子，實則是小灌木。每逢冬季，灌木便由綠轉(zhuǎn)紅，讓人稱奇。

　　布置院子的老仆將南天竹并寒梅栽植于一處，則是有意而為之。等到了冬日，紅果、黃花、綠葉交相輝映，美不勝收。

　　南方多雨，故窗前又栽種了幾株芭蕉，雨天倚窗聽雨，或煮上一碗香茗，或拿上一卷藏書，自是沒有比這更愜意的時候了。

　　說是書房，那也只是相較于榮府而言，放在外面普通富商家，如何也算是一處正院了。賈政本就是最為純正的讀書人，書架上自然收藏多有珍本古籍，賈環(huán)只取了一本《四書章句注解》便落座于賈政的書岸前，或?qū)懟蚰x。書房實在算的上是一處隱私之處了，不便多看，也不好多走動。

　　賈環(huán)自顧看書寫字，投入且誠摯；連小廝進來挑香點于香爐、恭敬奉送上一盞香茗，出入多次都未曾發(fā)覺。靜靜寫了約莫一個時辰才擱下筆，伸了伸懶腰打算休息片刻，才發(fā)覺賈政不知何時來了。忙起身行禮：“老爺?！?p>　　賈政笑著伸手虛扶：“環(huán)兒不必多禮?！?p>　　賈政且將將落座，便有小廝呈上了茶來。賈政卻把那小廝攔下，“去給環(huán)兒再斟些熱的來?！备缸觾扇藢ψ?，賈政笑了笑，拿起岸上賈環(huán)方才抄寫的《大學(xué)》翻看。“環(huán)兒就不好奇為父緣何叫你來?！?p>　　賈環(huán)平視賈政，聲音清清淡淡道：“孩兒并未多想，只是父親叫來，便來了。父親如若有事要吩咐，自然便會說了?！?p>　　...

　　賈政看著對面坐著的那個小小君子，不由回想舊年陳事。那年珠兒初來夢坡齋，如今依舊歷歷在目。

　　賈政年幼時敏而好學(xué)，家中祖、父皆最為所喜。賈珠十四歲進學(xué)，賈政總說，珠兒如吾年幼時。如何賈珠二十娶妻生子，忽的就一病撒手而去。賈政心中何其悲也，老天何其不公，緣何叫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賈政念及此只眼中含熱，悲戚哀哉。

　　....

　　賈政終還是收斂了面上顏色，看了眼自己這個年紀尚幼的小兒子，強笑道：

　　“環(huán)兒現(xiàn)在學(xué)里如何？”

　　賈環(huán)面上仍是那副古井無瀾的神色，只笑道：

　　“孩兒字寫的著實粗鄙，惹的太爺生氣，很是打了孩兒些板子?！?p>　　賈政只從書岸上抽出一沓紙：“汝年紀尚幼，寫的差些無妨，但古人常言道字如其人，你自然也是要練得。這有一帖《九成宮醴泉銘》，你現(xiàn)去摹來我看，我就在一旁?！闭f罷便自去尋了本書，倚在窗前翻閱。

　　賈環(huán)撇了撇嘴，不再多想，只攤開那帖字來?！懊貢O(jiān)檢校侍中鉅鹿郡公臣魏徵奉敕撰，維貞觀六年孟夏之月，皇帝避暑乎九成之宮，此則隋之仁壽宮也。冠山抗殿，絕壑為池，跨水架楹，分巖聳闕，高閣周建，長廊四起，棟宇膠葛，臺榭參差。仰視則迢遞百尋，下臨則崢嶸千仞，珠璧交映，金碧相暉，照灼云霞，蔽虧日月。觀其移山回澗，窮泰極侈，以人從欲，良足深尤。至于炎景流金，無郁蒸之氣，微風(fēng)徐動，有凄清之涼，信安體之佳所，誠養(yǎng)神之勝地，漢之甘泉不能尚也?；实垭荚谌豕?，經(jīng)營四方，逮乎立年......”

　　賈環(huán)前世記憶只記得些“橫平豎直，一筆不能斷，一筆之后不能涂描?！敝缓脤χ痔臉幼尤ヅR摹。硬著頭皮足足摹了半個時辰，才取了給賈政指點。

　　賈政皺著眉頭端詳了許久，幽幽嘆了口氣道：“環(huán)兒啊，汝之書法任重而道遠啊。書法一道，在乎形神。形上而自有神韻?！?p>　　賈環(huán)低聲回道。

　　“孩兒慚愧?！?p>　　賈政笑了笑：

　　“也不至于，已經(jīng)很不錯了。日后環(huán)兒你下了學(xué)便到這夢坡齋來，每日來摹上兩帖，自會有所長進，學(xué)業(yè)上有何疑惑的，也都帶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