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夕嵐這個夢做得很長。
她夢到了很多人,有爹、娘、燕兒和以前府上的丫鬟小廝們,她每每出去瘋玩,都會被黎尚書罵得灰頭土臉,禁足在家里,不能出府門。
然后她就學(xué)會了爬墻上房掏鳥蛋,和小廝們斗蟈蟈成日里和人打成一片,被京城其他閨秀笑話,她不在乎,在她看來,那些在深閨里嬌生慣養(yǎng)只會琴棋書畫,木呆呆的千金們才最是無趣,為此,她氣走了府上請來的教習(xí)師傅,黎夫人疼女兒,并沒有責(zé)怪她,黎雄卻是大發(fā)雷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了她。
她被那頓板子打得幾天下不了地,黎雄氣消了之后也是有些后悔,畢竟自己打得確是狠了點(diǎn),但又拉不下臉去見黎夕嵐,也就自己跟自己賭氣,便是打那回起,黎雄便從未再打過她。
她成了京城閨秀中臭名遠(yuǎn)揚(yáng)的頑劣少女,從來無人問津,直到,直到……
那一紙圣旨。
那薄薄的一張紙,決定了她的一生。
那個清冷、在她看來近乎不近人情的人,走進(jìn)了她的生命。
不知不覺中,她留戀那抹白色。
不知不覺中,那抹白色,成了她心中的痛。
秋錦的話再一次響徹腦海:“我和他才是真正的心意相許,你,又算什么呢?”
她算什么……
眼淚落下眼眶,她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所有人都在騙她!
楚夙,你讓我信,可我實(shí)在是……不想再這樣活在夢里了……
為什么,這時候你卻不在……
“為什么你不在?!”黎夕嵐從榻上做起,眼淚流了她滿臉,“為什么不給我個解釋?!為什么?!”
“王妃!王妃!”環(huán)兒快步走進(jìn)來,滿面驚惶,“你怎么了?”
黎夕嵐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片虛無,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只有眼淚無聲落下。
爹娘流放,生死未卜,黎府被封,現(xiàn)在,連燕兒也走了……
為什么一個個都在離開……
黎夕嵐頭痛欲裂,手指痙靡地在錦被上緊攥,往日里一幕幕皆成幻像,刺得她幾乎要發(fā)狂。
“啊……”驀地,黎夕嵐垂著頭,一口鮮血猛地噴將出來,將錦被染得一片猩紅。
“王妃!”環(huán)兒驚呆了,隨即連滾帶爬地沖到門口,“來人!喊醫(yī)師!”
……
“唉,”醫(yī)師站起身,搖頭道,“沒用了,王妃脈象虛弱,身心受創(chuàng),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了……”
“怎、怎么可能……”環(huán)兒嗚嗚哭道,“怎么辦……王妃……”
醫(yī)師有些憐憫地看了一眼紗帳后躺著的女子,嘆了口氣,拎起藥箱道:“老夫也是盡力了,可惜,患者沒有生的欲望,為醫(yī)者又有何法子……可惜啊……”
他搖搖頭,離去了。
“快不行了?”秋錦道,“真的?”
“是,”綠蓉垂手道,“今兒一早全府都傳遍了?!?p> 秋錦一愣,隨即笑了起來:“好、真好……想想……楚夙回來,卻看見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死了之后會作何感想!哈哈哈……我要讓他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十倍百倍地還回去……哈哈哈……好……”
秋錦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好不容易才止住,輕輕道:“綠蓉,你做得很好。”
“郡主過譽(yù)了,”綠蓉不敢看眼前這個癲狂的女子,只是低頭道,“這是奴婢應(yīng)做的?!?p> “嗯,”秋錦隨手從袖袋里拿出一沓銀票和一張賣身契,交給綠蓉,“這些你拿去吧,以后你就是自由身了,本妃向來賞罰分明,答應(yīng)你的就不會食言?!?p> “謝郡主!”綠蓉喜道。
“出府去吧。”秋錦微微一笑,幽幽眸子冷光一閃,旋即消失無蹤。
“郡主大恩,奴婢沒齒難忘?!本G蓉向她行了一禮,轉(zhuǎn)身匆匆離去。
秋錦望著綠蓉漸行漸遠(yuǎn),轉(zhuǎn)頭低聲道:“找機(jī)會殺了,以絕后患?!?p> 暗處有人躬身領(lǐng)命,悄悄退了下去。
秋錦勾唇一笑。
兩天后。
大皇子皖淵意欲謀反,被宮中禁軍亂刀砍死,皇帝病危,暫由皇后主理朝政。
之后,群臣進(jìn)諫,抄了太子府,并剪除其黨羽,此后,太子生母于宮中自裁。
不久,二皇子楚絕也于府中暴斃身亡。
這一系列足以顛覆朝政的大事令朝野震驚,皇帝即將歸天,可膝下,卻只剩下了三皇子楚夙。
……
雨漸漸停了。
黎夕嵐醒來時,已經(jīng)是幾天后。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她依舊能感到,生命在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
環(huán)兒從外走進(jìn)來,見到黎夕嵐醒來,一喜:“王妃……”
黎夕嵐看向她,笑了笑。
環(huán)兒小心翼翼地扶她從床上坐起。
“王妃,殿下明日就來了?!杯h(huán)兒輕聲道。
殿下?
黎夕嵐扯了扯嘴角,是了,楚夙,是京城的三殿下。
可是,現(xiàn)在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
她快死了,而他呢,手握大權(quán),俯瞰天下。
“環(huán)兒,扶我到外面去?!崩柘馆p輕道。
環(huán)兒看著她蒼白的臉色,欲言又止,但還是扶起了她,走出門去。
外面睛空萬里,天早已放晴。
是個萬物復(fù)蘇的時節(jié)。
黎夕嵐怔怔地望著,良久不說話。
就在環(huán)兒以為她什么都不會說時,她卻突然開口,聲音很平靜:“我若死了,一定要把我的骨灰葬在黎府,和燕兒一起?!?p> 環(huán)兒眼睛通紅:“王妃……王妃不會死的……”
“會的……”黎夕嵐嘆道,“很快……我會在黎府等著爹爹和娘親,你說,多好啊……”
“王妃……”環(huán)兒哽咽。
黎夕嵐的眼神似乎飄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就這么靜靜地,仿佛是一尊雕塑。
太陽西下。
天上浮動的云彩紅得驚人。
黎夕嵐輕輕一笑,閉上眼睛。
現(xiàn)在她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放松感覺。
感覺靈魂被漸漸剝離身體,飄忽在半空,隨風(fēng)消散。
環(huán)兒也閉上眼,在殘陽下,眼淚緩緩滑下。
“王妃……”
此時的邊疆。
“殿下,我們已經(jīng)到邊境了?!?p> 十幾匹快馬,在路上卷起一地灰塵。
為首的一人白衣獵獵,聞言,勒停了馬,一雙清幽的眸子看向了遠(yuǎn)處,雖然一身風(fēng)塵,卻依舊不去他絕世的風(fēng)姿。
“殿下,聽說京中大事已成,我們馬上便可回去……”阿德見馬上便要進(jìn)京了,跟打了雞血一樣興奮。
楚夙不置可否,一雙淡然的眼里多了絲什么,是期待,或是高興?
“連夜趕路?!彼喍痰卣f了一句,便一扯韁繩,馬兒長嘶一聲,撒開四蹄向前馳去。
他有些隱秘的期待,只要回去,見到那個人,他這幾日的辛勞與布置,便不會白費(fèi)。
風(fēng)塵已過,塵埃落定。
但愿回首,伊人仍在那燈火闌珊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