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云深處:八十年代篇:31
周楷住的這棟洋樓,是他妻子余啟欣祖上傳下來的家產(chǎn)。經(jīng)過啟欣的弟弟啟明的爭取,加上政府落實華僑政策,房子被還給了啟欣?,F(xiàn)在樓下的兩層都出租了出去。周家一家人居住在三樓。洋樓里的住戶比以前減少了,顯得更加安靜和整潔了。在臨街的入口處,貼著一副大紅的春聯(lián),上聯(lián)是:金雞曉唱辭舊歲,下聯(lián)是:錦羊開泰賀新年,橫批是:春回大地。
周楷知道今天有學(xué)生來給他拜年。他為人師表多年,這竟是第一次有學(xué)生來給他拜年。周楷調(diào)回廣州任教,他原先工作的學(xué)校的學(xué)生自然不會大老遠的跑到廣州來給他拜年。所以,今年有學(xué)生來給他拜年,而且都是考上大學(xué)的學(xué)生,周楷十分珍惜,覺得是自己任教多年的心血回報。
剛好今天周楷的家人也都不在。妻子余啟欣剛好要加班,一早就去醫(yī)院上班了。二兒子語橋已經(jīng)去了美國,書華說他約了同學(xué),一早就走了。最小的女兒詩韻因為今年要參加高考,剛過完年,就去了學(xué)校的補習(xí)班。為了招待來拜年的學(xué)生們,周楷準備了好些應(yīng)節(jié)的食物,像是水果和瓜子,還有廣州人過年最常見的傳統(tǒng)食物炸油角,煎堆,和蛋散等。
當(dāng)海安和張洪帶著一班同學(xué)到來的時候,這座剛才還略顯清靜的洋樓頓時變得熱鬧起來。同學(xué)們在進門的時候紛紛拱手相賀,七嘴八舌地說著拜年常說的吉利話,諸如“周老師萬事如意!周老師恭喜發(fā)財!周老師福如東海!周老師笑口常開!”還有什么“健康快樂,全家幸福,心想事成,龍馬精神,福壽安康,快樂吉祥……”等等。周楷從來不曾在家里招待過這么多年輕人,他一邊回祝著大家,一邊忙著招呼各位落座喝茶,不免有些手忙腳亂。
等到祝拜完畢,稍微停當(dāng)之后。海安撓著頭,略有些尷尬地站起來,說:“周老師,我們今天一共來了19個同學(xué),有的是你們四班的,有的是1,2,3班的,你都教過我們數(shù)學(xué)的。我們想測試一下,看你能不能叫出所有同學(xué)的名字?!?p> 周楷打趣地說:“哦,怎么,以前我考你們,現(xiàn)在輪到你們來考我啦?”
大家都笑起來。
海安開始還有些緊張,見周楷并不拒絕,于是膽大起來。油嘴滑舌地說:“我們哪里敢考您。我們就是想讓周老師您記住我們的名字唄。我們商量好了,如果哪個同學(xué)您不記得名字的話,他就在您面前做一個自我介紹。這樣好嗎?”
周楷當(dāng)老師多年,也做過很多年的班主任。他對于各種學(xué)生的心思和個性都頗有了解。他知道如何對付頑皮的學(xué)生和如何鼓勵膽小的學(xué)生。今天來拜年的學(xué)生,周楷基本上都了解。不過聽了海安的話后,他心里馬上就有了一個自己的主意。于是胸有成竹地說道:“好啊。這主意不錯嘛?!?p> 他看著海安,故作思索了一會兒,說:“你叫什么來著?”
此語一出,全體哄堂大笑起來。誰都知道海安曾是育紅中學(xué)的紅人,周老師不可能不記得他的名字。周老師這么做是開玩笑。但這么一來,之前眾人中間略微的緊張氣氛頓時消于無形。
海安的反應(yīng)也很快。他有模有樣地給周老師和所有同學(xué)鞠了個躬,然后學(xué)著古裝戲中小生的樣子,拿腔拿調(diào)地說道:“小生廣州人士,姓梁,名海安。去年高考得中,今年探親回家。年齡一十有八,單身尚未婚嫁?!?p> 他的即興表演太精彩,一時間大家都快笑瘋了。謙瑾邊笑邊糾正他說:“不是婚嫁,是娶妻?!?p> 周楷雖然一向是個嚴肅的人,見此也忍俊不禁。他的內(nèi)心其實并不喜歡海安這種插科打諢的行為,他之所以開海安的玩笑,也是因為他對海安的提議并不欣賞,認為海安無非是想嘲笑一下自己沒有注意那些平時安靜不起眼的學(xué)生。周楷自認對所有學(xué)生都愛護有加,是個認真負責(zé)的老師。他不想在他的學(xué)生中間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在今天來拜年的學(xué)生中,他基本都知道他們的姓名,但確實有一兩個同學(xué)他把握不大。如果他在學(xué)生們面前承認了這一點的話,無疑地就是承認了他平時沒有注意到這兩個學(xué)生。而他這么一開玩笑,當(dāng)他真的表示不知道那兩個同學(xué)的姓名時,大家也無法察覺他到底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他在開玩笑。而海安的完美配合,也讓他開的這個玩笑獲得了一個完美的效果。
接下來的猜名/自我介紹游戲就進行得熱鬧而有趣了。周楷故意地裝作不知道一些學(xué)生的名字,巧妙地將那兩個他確實不知道姓名的學(xué)生夾在其中。這么一來,那些需要做自我介紹的同學(xué)不但不感尷尬,反而每個人都躍躍欲試。
當(dāng)周楷見到謙瑾時,他頗為感概地說道:“這是王謙瑾嘛。你我是一定記得的。差點和陳瀟瀟打起來。我真沒想到你能考上大學(xué)。出乎我意料!好!有作為!”
聽了周老師這話,謙瑾半是惶恐半是驕傲。她小心翼翼地地追問道:“周老師,你到底是夸我呢還是批評我呢?和陳瀟瀟那次真沒有任何想打架的念頭。就是說話大聲了點?!?p> 張洪在旁插嘴道:“謙瑾,周老師這是在夸你呢。周老師可不輕易夸人的哦。你很走運,可以得到周老師的夸獎?!?p> 謙瑾十分高興,連聲說道:“周老師,謝謝!謝謝您的夸獎?!彼D了頓,又加了一句道:“不過,周老師,希望您能忘掉我和陳瀟瀟的那段不良記錄。”
“為什么要忘掉呢?那是你王謙瑾的獨特個性嘛?!敝芸蛉さ卣f。
這一輪給周老師的拜年活動,比之前在陳老師那里熱鬧有趣得多。一幫同學(xué)無拘無束,有說有笑,歡喜盡興足有一個多鐘頭。
就在時已近午,大家準備告辭時,兩個衣著整潔的老年婦女出現(xiàn)在門口。
其中一個探頭向屋里張望時,見到滿屋的年輕人,臉上立時現(xiàn)出疑惑的神情。說:“今天這么多人來看電視嗎?”
原來她們是來周楷家里看電視的。在這棟樓里,唯有周家有電視,而且是彩色的。為了看電視,鄰居們會不時地不請自來。
周楷見狀,連忙走到門邊,略為歉意地說:“兩位阿婆,我現(xiàn)在有學(xué)生來家里坐,有些不方便。你們等一會兒再來好嗎?”
另一位頭發(fā)花白年長些的阿婆口氣里帶著不滿,說:“我今早問過你兒子書華的,是他告訴我今天電視有大戲看我才來的。”
阿婆的聲音不大,站在門邊的謙瑾卻聽得十分真切。她馬上被書華二字吸引住了。一時間,她的心有如萬馬奔騰一般劇烈地跳動起來。她搶前一步跨近門邊,定睛看著周老師,聲音似乎都在顫抖著問道:“周書華嗎?周老師,周書華是你的兒子嗎?”
周楷有些奇怪地看著謙瑾,回答說:“是呀。周書華當(dāng)然是我的兒子。你這么問,是認識他嗎?”
原來書華是周老師的兒子!謙瑾又驚又喜。她顧不得失態(tài),興奮得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周老師,原來周書華是您兒子呀?書華我認識的。他在家嗎?怎么沒有見到他呢?”
周楷眉毛輕輕一挑,不動聲色地快速掃視了謙瑾一眼,微笑了笑,說:“書華今天去見朋友了。你們年輕人就是朋友多。你是怎么認識他的?”
“我們是英語角認識的。對了,還有語橋,也是英語角認識的。語橋去美國了吧?”謙瑾因為太開心,臉像染了色一般透著洇紅。
“是啊。語橋走了快一個月了?!敝芸行└懈诺卣f。
謙瑾一心想多問些關(guān)于書華的問題,她甚至想知道,是否可以專門來拜訪一下書華??墒沁@時張洪走了過來,她是來告辭的。與此同時,其他同學(xué)也紛紛跟著過來告辭。周楷便忙著向眾人一一道別。
海安此時也過來招呼謙瑾一起告辭離開。謙瑾站在門邊,漲紅著臉,肚子里憋了許多的話,本想向周老師詢問??墒强匆娭芸β档臉幼?,心知此時的確不是說話的好時機。無奈,她只好隨著海安一起告辭離開了。
也許是余興未盡吧,眾人離開周老師的家后,張洪又提議大家第二天再聚一聚。說反正是放假,大家不妨開心玩一玩。眾人中間,海安的反應(yīng)最積極。他馬上起哄,說想去爬白云山。張洪在組織活動方面比海安要成熟很多,她認為爬白云山不一定適合所有同學(xué)。所以她建議去烈士陵園劃船。大家聽了,大多數(shù)人都響應(yīng)參加,但也有的則表示沒空。
謙瑾本來是愛玩之人。如果是平時,她肯定就表示贊同了??墒墙裉煸谥芾蠋熂业陌l(fā)現(xiàn),實在讓她非常意外也非常興奮。她突然想靜一靜,想好好考慮一下該怎么去聯(lián)系書華。于是她便表示說她需要準備下學(xué)期的大學(xué)生辯論賽,不能參加第二天的聚會活動了。
“謙瑾,你說要參加什么辯論比賽?有那么重要嗎?你什么時候成三好學(xué)生了?”當(dāng)謙瑾表示不參加第二天的同學(xué)聚會時,最感意外的是海安。在回家的路上,海安開玩笑地追問謙瑾道。
“對呀,是代表我們學(xué)校參賽呢,當(dāng)然重要啦。”謙瑾心里想的是書華,她無心和海安細說,只是簡短地回答道。
海安見謙瑾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轉(zhuǎn)而問道:“噢,那你們辯論些什么呢?”
“嗯,辯論的題目是:知識青年的首要任務(wù)是改造社會。不過我們是反方,所以我們的辯論的主題是:知識青年的首要任務(wù)是改造自己?!?p> 海安聽了,“嘿”地笑出聲來,說:“這辯論題誰起的?這么沒有水平!這辯得起來嗎?改造社會和改造自己本來就不矛盾嘛!”
謙瑾無心和海安爭論,她只想著快點回家。于是搶白道:“別管誰起的,反正你又不參加辯論。我還要去圖書館找資料呢。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