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瓜洲前線,快馬星飛,不過兩個時辰又三刻工夫,消息便已送去了洛京。正在用午膳的武皇帝氣得摔了碗,急召諸大臣入宮參謀軍事。自這一封開始,沿江多處告急,各類文書如雪片般飛向了崇政院。
看來文曲之死是真正動了南朝的底線。他們趁著封江,南境內(nèi)暗樁傳遞消息不便,悄悄把大軍壓向了沿江要沖。北軍雖也做了些準備,可畢竟有心算無心,仍是吃了大虧。狼山鎮(zhèn)遏使湯悅率先急報,言偽朝水師數(shù)百艘戰(zhàn)船趁朝食之時守備懈怠,大舉進犯,已在交鋒。
隨后瓜洲再報,偽朝渡江太急,不及防備,城內(nèi)十四坊中六坊并城外瓜洲鋪、揚子橋鋪、皂角林鋪等俱已被奪,行營兵馬都統(tǒng)薛崇貴倉皇遇害,副都統(tǒng)魏亮于越河街匯聚兵馬,重新設防。
不久湯悅又有急奏,偽朝攻勢太猛,通州兵寡,恐抵擋不住,奏請海陵郡協(xié)防。未及批閱,海陵郡亦有急報,雖未遭進攻,但對岸偽朝戰(zhàn)船林立,影影綽綽,海陵郡太守章程航已著人馬加緊布防。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所幸北朝老臣中不乏昔年名將,一時驚愕過后,也漸漸恢復了狀態(tài)。前線統(tǒng)領中亦有能人,拆東補西,直殺到酉時,總算站定了腳跟。南朝雖一時兇猛,卻也不貪功冒進,見天色漸晚,只開始營造陣地,接應后方增援。武皇帝憋了兩三個時辰的氣,終于得空一股腦發(fā)了出來。盛怒之下,又是一頓痛斥,終于問起了那個人人都憂心的問題:
“自前線至京師,馬上飛遞不及,調(diào)兵遣將頗為不便。若再如今日這般,只恐白白貽誤戰(zhàn)機。需擇一員大將統(tǒng)率兵馬,提督軍事。眾愛卿誰愿往?”
這北朝朝廷亦非鐵板一塊,各有派系。昔日馬上掙得天下的一干老將與其嫡系自是一派;南北止戈后武皇帝又有意提拔寒門,這所謂的少壯派又成一派。文臣中更不必多說,吏部尚書加同平章事崔養(yǎng)浩隱隱為天下文人之首,是謂“清河派”;中書令兼尚書左仆射李國章亦成一派“李黨”;又有所謂“北衙派”等,不勝枚舉。
問到此處,各派系心中都各有計較,此番對陣,若是能戰(zhàn)而勝之,直下江寧,這便是天大的功勞??扇羰菓?zhàn)而不勝,這出頭鳥想必沒有什么好果子吃。偏偏對頭想來是那武曲,對上他,從未有人敢說有十分的把握——過去與他交過手的,便是連五分都不敢夸口,誰沒有在他手下吃過敗仗呢?想那元狩初年時日,北軍勢如破竹,康帝倉皇南竄直至蒼梧郡,可他武曲陳義興率四萬疲兵,連拔三十二城,一路名將授首,千軍辟易,生生將對手逼回了江北。這般人物,如今才三十有八,正當年富力強,如何敵得???老將派便也不出聲。
“崔相可有話要說?”
“老臣不通軍事,不敢妄言?!?p> “李相意下如何?”
“臣欲保舉一人?!?p> “說來聽聽?!?p> “鎮(zhèn)北將軍元彥達步戰(zhàn)無雙,又兼有儒將之稱,二年曾以五千卒下滎陽、虎牢,可堪大任。”
崔清河的眉毛抖了抖。他與元鎮(zhèn)北多年老友,自然知曉他雖悍勇,卻專擅以弱勝強,出其不意。此次點檢大將,挑的卻非千人萬人的頭領。舉豐朝之兵不下百萬,能動員到前線的少說也有四十萬人,恐怕他駕馭不住。李國章舉薦他,安的不是好心。便又上前道:“臣亦知兵貴神速的道理。鎮(zhèn)北將軍坐鎮(zhèn)薊州,若召他回京,快則三日,遲則五日,這中間又不知要生多少變故。臣以為,不妥?!?p> 李國章卻不以為然道:“崔相此言差矣。此番征戰(zhàn)原就定了要調(diào)薊州兵的??山兴D軍務,不需回京,直帶了部屬去淮南道便是。雖戰(zhàn)事吃緊,亦可先從前線揀一個征戰(zhàn)得力的暫代統(tǒng)領一職。待元鎮(zhèn)北到了,再各自論功行賞。”一番話是說得滴水不漏。
崔養(yǎng)浩不欲揭發(fā)好友不擅統(tǒng)率大軍,只能暗自思忖著,待論督行軍總管等職司,亦有文章可做,此時便默然不應。
武帝不動聲色,平靜道:“甚好??蛇€有旁人舉薦?”見無人回應,便又說:“那便按李相的。即日封鎮(zhèn)北將軍元彥達為行軍大元帥,加鎮(zhèn)國公,領同平章事,節(jié)制天下兵馬,授其便宜行事。令其休要耽擱,速速前往淮南道?!?p> 卻說那眾臣散去,武帝以手扶額,旁邊伺候的小太監(jiān)連忙端上碗熱湯道:“陛下,娘娘見您操勞,午膳用的不好,特命御膳房做了品燕窩八仙湯,最擅解除疲憊。”
武帝也不看他,只是擺擺手道:“她倒是有心了。放下吧,過會我自會喝的?!庇窒肫鹆耸裁矗銌柕溃骸跋惹笆怯斜毖眯凶呦胪▓笫裁??”
“回陛下,正在外頭候著呢。”
“叫他進來吧?!?p> 不多時,那人便入了大殿。見禮之后,便呈上一份密折:“陛下,瓜洲加急?!?p> 武帝啟開封緘,只是掃了一眼,便面色劇變,半晌不語。一旁的小太監(jiān)偷眼瞥了下,心中叫苦不迭。他在皇帝身邊伴得有些時日了,自覺摸清了些圣人的脾性,尋常小事斷不至于讓他發(fā)火。便是偽朝不宣而戰(zhàn)這等要事,他也只是怒臣子不爭,卻不曾如現(xiàn)在這般,現(xiàn)出一副失措的模樣。又見武帝忽地咬牙,慌忙把頭埋得更低了些。只聽砰地一聲,密折被用力摔在了地上。還不解氣,他又一拳砸在了書案上,再順勢一推,零碎東西便都滾了下來。那碗燕窩八仙湯也汩汩地流了一地。
折子上不過寥寥數(shù)言,只說前些日子送去瓜洲渡看護的陸子剛制玉簪一枚,于今日一役后不知所蹤,已差人暗中查訪,若有線索,即時回報。
武帝又立了一會,忽然罵道:“瞎了眼了!還不滾過去收拾!”又張口想要罵些什么的樣子,卻終于又耐住了性子,冷冷地說:“速去請楊叔茂先生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