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鄭嬉和溫憲要成親,溫庭筠又是溫家唯一的長輩了,所以鄭延昌跪求皇上許久,許他留到自己女兒大婚之后再出長安。
李億提議趁著溫庭筠還能留在長安,正好將自己與魚幼薇的成親禮一起辦了,倒也算是雙喜臨門。
魚幼薇也曾像所有女兒家一樣,幻想過無數(shù)次自己出嫁時的場景。
那男兒郎定是自己屬意極了的,為自己辦了一場獨一無二的成親禮,漫天揮灑著火紅的花瓣,路人都投來艷羨的目光。
現(xiàn)實往往打碎幻想。鄭嬉的成親禮才是既令自己滿意,又獨一無二的。自己卻是賭氣罷了。
迎親的隊伍將要來了,她卻還未上妝。
梳妝嬤嬤皆被拒之門外時,只看溫庭筠推門而入。
“時辰要到了?!彼闷瘅旃P,捧起她的臉,描起她的眉。
她怔怔地望著他。明明他正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明明他手上溫?zé)岬挠|感正源源不斷地傳遞到自己的面頰上。
就像他那首《菩薩蠻》寫到的。
“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p> 他還是那么溫柔,那么凝重莫測,那么可以促使她的心鮮活的跳著。
可是在這本該草長鶯飛、心曠神怡的早春,她只能感覺到刺骨的寒冷,一身紅都暖不透徹的刺骨。
描完了眉,貼了花鈿,便該涂口脂。
魚幼薇感到這已是最后的步驟了,便開始極力的躲避他的手。
他一改平日的溫柔淡然,依舊不松一點力氣,近乎粗暴的捏著她的臉,用指肚沾了鮮紅的口脂向她嘴上涂抹,她本來精致有型的嘴唇被如此一涂抹,顯得歪扭粗糙,無了形狀。
見終是完成了,便松開她的臉頰,轉(zhuǎn)身去取蓋頭。
她的雙頰被隱隱捏出了紅印子,微微灼燒。
溫庭筠取了蓋頭轉(zhuǎn)過身,見魚幼薇頭上已蓋上了一方紅紗巾。
她竟一直留著。
這是他們初見時,他為了能收下她這個弟子隨手贈的一條紅紗巾罷了。
可貴的不是紅紗巾,是初見。
溫庭筠走近她,俯下身子,又捧起她的臉,卻因隔著紗巾,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魚蕙蘭。你以后好好的?!?p> 這是他給她起的名字。
就好像每個長輩都會給晚輩取名字似的,就好像他就是只以一個長輩的身份送走一個將要出嫁的晚輩似的,就好像,他對自己所有的溫情都只是關(guān)愛與憐憫似的。
就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
大夢一場似的。
魚幼薇轉(zhuǎn)頭咬住他的大拇指,生生咬出血來,他如何也掙脫不開。
也許是強烈想擺脫劇痛的渴望,也許是心底的那份隱情,終于在這一刻安耐不住了。
未掀起紅紗巾,他一下吻上她的嘴唇,她嘴上的紅口脂因為摩擦更加不成規(guī)章。
片刻后,溫庭筠又先松開了口,魚幼薇卻早已淚流滿面。
這么久以來,自己并不是一廂情愿的吧,他對自己的好,是歡喜吧。
“你帶我走,師父,帶我一起走吧,我不想離開你?!?p> 溫庭筠的瞳孔在一剎間顫動了一下,將手伸進紅紗巾,將她嘴邊的口脂擦了擦,扶她站起。
答案呼之欲出。
“李億會好好待你?!?p> 這是他的答案?這就是他的答案?
“你別把我推給別人,師父。”魚幼薇近乎哀求。
她打落地活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哀求過任何人,一句“求你了”,卻順著嘴邊流了出來。
“求你了,師父,我不要嫁給別人!我……”她慌不擇言,想起什么便說什么。
“你答應(yīng)我給我種柳樹的,我們還沒種呢,你不是說柳樹取音‘留'嗎,你不是說我想留住的,都可以留住的嗎?你不是說……”
豆大的淚珠滾滾的從她那雙嫵媚的雙眼掉下來,碎了一地。
“傻孩子,師父騙你的,這世上沒有誰能留住誰的。”溫庭筠的語氣依舊柔情無限,卻沒有像往常般替她擦淚,只將掩面扇替她拿上,輕輕地牽過她的手,向溫宅門口走去。
轎子早等在門口了。
管他嗩吶和鑼鼓的聲音震天響,傷心人也只能聽出悲涼的意味。
李億騎在高頭大馬上,意氣風(fēng)發(fā)狀元郎。他點頭向溫庭筠示意,看魚幼薇上了花轎,便命迎親隊伍打道回府。
因為準(zhǔn)備匆忙,所以迎親隊稀稀落落的也沒有多么浩大的聲勢。
路人都指點著問這是哪家公子迎寵妾回府,有明白些許緣由的,也不過說一句“溫庭筠的女徒弟出嫁了”。
另一邊溫憲早迎了鄭嬉回來了。
溫庭筠獨身坐在長輩席上,受著溫憲和鄭嬉的拜禮,茶水入喉,竟如此滾燙。
四周的道賀聲皆像九重天外不真切的轟鳴,含含糊糊地聽不真切。沒有所謂高朋滿座,酒卻也被敬了一杯又一杯,敬得天色昏暗了,敬得他醉意蒙上了頭。
時不時幾滴杯中揮灑出的酒水落在手上,刺痛不堪,一看竟是手指上被她咬破的傷口還裂著口。
溫憲和鄭嬉入了洞房。
蓋頭未挑,合巹酒未飲,溫憲便倒頭大睡,實不知是否真的睡著了。
鄭嬉自己掀了蓋頭,更下了沉重的婚服,躺在溫憲的身邊,與他十指緊扣,卻如何也無法入睡。
李府一邊自是熱鬧非凡,不論是官場上想提前來巴結(jié)狀元郎的,還是想一睹溫庭筠的這個女徒弟,長安城頂有名的才女魚幼薇的。
酒敬過了三巡,洞房也鬧了幾番,跨火盆、撒谷豆,嘴里嚷嚷著“棗生桂子”,催促著新郎新婦。
李億催促著眾人都出去,折騰了一天這小姑娘肯定已經(jīng)大不耐煩了,幾個男賓客壞笑著嚷嚷李億已經(jīng)等不及了。
待這幾個難纏的終于退出房門,一切終于歸于平靜。
他回頭看向榻上坐著的那個人,她的蓋頭原來是那條半透明的紅紗巾,紗巾里又用扇子掩著臉。
掀開紗巾,撥開扇面,只見面前的這個小姑娘面色慘白,滿臉干涸的淚痕,嘴唇上的口脂也歪扭得不甚得體。
明明是凌亂不堪,卻更惹人憐愛。
李億用手將她的淚痕抹去:“怎么如此傷心?”
魚幼薇感到前所未有的無所適從,想哭泣又不能放聲大哭,想強顏歡笑又如何也笑不出來。
坐在一個人的洞房里卻想著另一個人,自己簡直是全天下最矛盾、最別扭的人。
“你不用忍得這么辛苦的,幼薇?!崩顑|摸摸她的頭,“你是太舍不得你師父了吧,畢竟他教養(yǎng)你也有一載之久了。”
“教養(yǎng)”兩個字深深刺中了魚幼薇的心臟,在別人眼中,溫庭筠藏得可真好,那些種種,竟只都成為了教養(yǎng)。
可此時此刻竟又多虧他藏得真好,讓她的無所適從緩和了許多。
李億只是覺得她舍不得師父罷了,就像出嫁的女兒舍不得父親母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