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來無一物

　　遝頹正要答話，卻見父親背后一劍刺來，驚叫道：“小心……”蔡夗偢微微一笑，右手從左頸環(huán)過，食指和拇指輕飄飄的就捏住了劍尖，已是離后頸不過一寸距離，力道角度分毫不差，當(dāng)真是妙到巔峰。沉聲道：“萬幫主，且容蔡某吩咐下身后事，爾后要?dú)⒁獎帲ぢ犠鸨??！边@一劍事先無半分預(yù)警，實(shí)是不折不扣的偷襲，那萬幫主師出華山派，在昌邑國開幫立派，江湖上亦頗有幾分名聲，全力之下，長劍竟在對方兩指之間不能動彈半分，他和蔡夗偢原無仇怨，只是想幫師門盡幾分力，但自知武功相差太遠(yuǎn)，便立即撒手退了下去。

　　蔡夗偢這手神功一露，各大派盡皆駭然，皆想：“果真群起而攻之，這場上泰半之人難保性命?！币粫r(shí)間，人人都生了怯意，叫囂聲、罵喊聲都停了下來，場中一片寂靜。就連李囬妟亦想：“這指力雖不易，自己自信亦能做到，但僅聽長劍破空之聲就能斷出何門何派何人，實(shí)是有些匪夷所思，非自己所能。”蔡夗偢原本是來做了斷的，擔(dān)心是一上場便起爭斗，便有意顯露武功，又申明愿意伏誅，軟硬兼施，方才有如此場面，但知平靜時(shí)刻不會太久，便對遝頹道：“這是你我父子相聚的最后時(shí)光了?！边e頹看著父親，不過數(shù)月間，卻仿佛蒼老了十年，兩鬢上已有了些許白發(fā)，以前竟未注意，不知是早就有了的，還是最近才生出的。亦不知道如何答話，怔怔的只管掉眼淚。

　　蔡夗偢見狀，沉聲道：“男人的眼淚是不值錢的。往后，莫要再如此了?！边e頹擦干眼淚，道：“知道了。”蔡夗偢點(diǎn)點(diǎn)頭，道：“時(shí)間不多了，交代你幾件事情，你只管聽，只管照做，不要問為甚么?！边e頹知道父親脾性，說話從無更改，更何況是此時(shí)此刻，便道：“孩兒一定照父親吩咐?！辈虊韨傅溃骸暗谝患灰從}，第二件，不要有報(bào)仇的念頭?！边e頹心念急閃：“父親要我不要尋仇尚可理解，但為甚么不讓找妹妹？”心中雖是疑惑，但遝頹堅(jiān)信父親所做的，必定是有益于剰膤的，便道：“孩兒定然恪守不渝?！?p>　　蔡夗偢對于遝頹這點(diǎn)是一直很欣賞的，點(diǎn)點(diǎn)頭，道：“去吧，好好照顧李師父，這里的事情和你無干系了。”遝頹心下凄然，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道：“孩兒謹(jǐn)遵教誨，不負(fù)父親苦心。”便即回到了衡山派中。蔡夗偢看著遝頹，冷靜的仿佛旁人的的遭遇一般，驀地想起：“這還是那個自己眼中懦弱敏感的兒子？”想起年少的自己和此刻的遝頹如出一轍，蔡夗偢心想，自己用性命換兒子一生安穩(wěn)做平常人的想法，只怕是不能如愿了。但開弓已無回頭箭，他無暇細(xì)想，便道：“諸位同道，蔡某罪孽，百死莫贖，這些年備受良心煎熬，更不愿讓子輩再陷江湖仇愿，因是恩怨蔡某一身當(dāng)之，甘愿伏誅，但請諸位信守承諾，莫要為難小兒?！?p>　　話未落音，早有一人走上場來，卻是青城派出塵子。蔡夗偢抱拳做禮道：“道長有禮，沒成想道長爭了個先?！背鰤m子卻沒客套，道：“當(dāng)年在丈人觀，貧道掌門師叔、師伯、師傅、師兄盡皆命喪你手，青城派從此元?dú)獯髠@是寧封真君創(chuàng)派以來未有之大恥辱，貧道若是落于人后，又有何面目面對青城派歷代真君?！背鰤m子平平淡淡的說來，沒帶半分戾氣，卻讓在場之人聽得毛骨損然，蔡夗偢黯然良久，方才道：“道長請便，要?dú)⒁獎帲棠吃贌o二言。”

　　出塵子搖搖頭，道：“拳頭上的恥辱，便只能在拳頭上討回來，要你性命何用？”蔡夗偢自是明了，但此刻如何還能和出塵子動手，輸了，于己無益，贏了，徒給遝頹留后患。沉吟良久，方才道：“恕蔡某不能從命?！背鰤m子一聲長嘯，道；“那便由不得你了。”長劍出鞘，一招“老君一瞥”直刺蔡夗偢眉心，長劍破空之聲裹挾著出塵子十分內(nèi)力，響若龍吟。正是青城派絕技——龍躋劍。相傳青城派創(chuàng)派祖師寧封子在青城山修道，黃帝曾向其學(xué)習(xí)駕馭風(fēng)云的“龍躋之術(shù)”，以此抵御蚩尤的進(jìn)攻，寧封子便據(jù)此將青城劍術(shù)喚為龍躋術(shù)。出塵子深知蔡夗偢武功，因此一上手便運(yùn)起全力，使出了龍躋術(shù)中威勢最強(qiáng)的一招，以期搶奪先機(jī)，不料一劍使出，蔡夗偢紋絲未動，恍若不見，出塵子心念直閃，迅即變招，運(yùn)劍下沉，一招紫氣東來，又刺蔡夗偢膻中。蔡夗偢依舊不動如山岳，出塵子劍尖已刺破蔡夗偢衣裳，剛觸肌膚，便戛然而止。這一下舉重若輕，收放自如，已近巔峰，場中喝彩之聲如雷。出塵子收劍回鞘，森然道：“貧道微末之技，不入你之法眼么？”

　　蔡夗偢道：“道長言重了。青城龍躋術(shù)，輕靈飄逸，又不失沉穩(wěn)，江湖之中，再無其它劍術(shù)與之比肩。方才道長小試，神形兼?zhèn)?，龍躋術(shù)之精髓，道長十得其七，已勝青城前輩多矣，蔡某豈敢輕漫？”這話既贊了青城派，又捧了出塵子，若是旁人說出來，不免有須臾拍馬之嫌，但出自蔡夗偢之口，出塵子顏色大好，道：“既如此，接招便是?！?p>　　蔡夗偢又是搖搖頭，道：“蔡某將死之人，心力交瘁，道長勝之不武，敗之何如？”出塵子心念一動，暗道：“此言倒是頗有幾分道理，十?dāng)?shù)年聲名，一招不慎，就是毀于一旦?！毙南骂H有悔意，口中卻道：“于情于理，貧道都無退縮之理。言似決絕，實(shí)卻松動，蔡夗偢心中大是不屑，卻不敢流露半分，道：“蔡某連殺妻之仇都棄之不顧，五入仇家，次次皆隱忍未發(fā)，只為不給子女生事端，留后患，此間苦衷，萬望道長體諒。”言罷，運(yùn)起內(nèi)力倒施，全身經(jīng)脈盡毀，一口鮮血噴出，仰天便倒。出塵子忙上前探了一下脈息，便知神仙亦難救了，嘆道：“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心中卻著實(shí)松了口氣，蔡夗偢如此武功，自己勝算甚微。便即朗聲道：“蔡夗偢自斷經(jīng)脈，生死已定，諸位恩怨自了罷。”場中之人都是刀頭舔血，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來的，這等血腥是日日要經(jīng)歷的，早就習(xí)以為常，除了一些成名人物顧及身份，其余之人早就涌上場中，將蔡夗偢圍了個水泄不通。

　　蔡夗偢虛弱的躺在地上，看著四周仇恨的眼睛，不由自主的苦笑了一下，艱難道：“諸位稍候片刻。”從懷中取出一卷帛書，道：“蔡某畢生武學(xué)，亦算頗有小成，只恨誤入歧途，貽害江湖?，F(xiàn)下將所學(xué)錄于此書，周之于眾，諸位若不嫌棄，習(xí)之應(yīng)有裨益。雖說是明珠彈雀，但亦聊勝于無，稍補(bǔ)我心之所愧。”眾人面面相覬，皆想：“甚么嫌棄不嫌棄，場上泰半之人不就奔著這個來的嗎？只沒成想得來如此輕易?！?p>　　只是雖是人人垂涎，但誰亦不敢第一個伸手，此等情形，只怕伸手便死，眾人都是心知肚明，各自思量。蔡夗偢又從懷中取出一卷帛書，道：“此間所書，乃是匈奴人此次來襲之原因，煩請轉(zhuǎn)于衡山派，請李掌門定奪。”勉力說完，已是奄奄一息，遠(yuǎn)遠(yuǎn)的看了一眼遝頹，見遝頹朝著自己，彎腰低頭，長跪于地，心內(nèi)大安，道：“諸事已了，煩請哪位同人送蔡某一程，不勝感激?！眻鲋杏质且黄o寂，不知是何原因，無人動手，倒是出塵子見蔡夗偢慘狀，動了惻隱之心，道：“恩怨既了，便由貧道來罷。”蔡夗偢長舒口氣，道：“道長慈悲?！背鰤m子和什一禮，道了聲：“無量天尊。”長劍出鞘，直送入蔡夗偢心臟。蔡夗偢閉上眼睛，輕輕道：“來時(shí)無一物，去時(shí)情滿懷。記得留念處，他生還復(fù)來?！被秀敝?，年少的妻子笑盈盈的朝自己走來，還是當(dāng)初第一次相遇時(shí)的一襲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