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莎湖靜靜地躺在這里。
它的左邊,是數(shù)百丈高卻仿佛被天人削去了一半的天沐山;而右邊,則是一層在陽光下閃著奪目金色的細(xì)沙,再往上延伸則是青翠的仿佛能滴出水的淺草。
有一名女子抱著膝蓋,悄悄地坐在湖畔的蔥青色草地上。
淡綠色的風(fēng),輕輕拂起波瀾,映照在她的比湖水還要清澈透藍(lán)的眸子里,仿若有數(shù)朵繁花綻放。眼眉之間有些許的異域風(fēng)情,而精美若瓷器的瓊鼻與朱唇,又將人從數(shù)千里之外的大漠拉回江南小橋流水人家。
女子輕輕蹙眉,像是有解不開的愁緒。
她便是燕尾城沈家最小的明珠——沈夢妍。
沈夢妍身后的不遠(yuǎn)處,與天沐山方向相對的,便是燕尾城。
燕尾城有三個大家族:沈家,齊家,梁家。
二三十年來,沈家這一代子弟接連是男子(一連六名男兒),使得有人歡喜有人愁。
喜得是有先人庇佑,致使沈家人丁興旺,大興有望。愁的是沈家老祖母,等了多年也抱不上一個孫女。
不過,老祖母還把持有前面觀點的人都批評了一遍:誰說女子不能興家了?我丈夫與弟弟去世后,還不是我兢兢業(yè)業(yè)地把持著這么大一個家?
言止于此,也無人敢說女子的不是。
說到這,便不得不提另一大家族:齊家。
與沈家相反,齊家一連獲了六名女兒。
雖然齊家家主齊雪風(fēng)對養(yǎng)育子女不是很上心,但兒女雙全是他的一個夙愿。
后來終于有了一名男嬰,他大喜過望,將之取名為慶生。
兩家人同時下令:給我寵!
沈家小公主,齊家小王爺,是這座城里最受嬌慣的二人。
所幸雖驕縱,教育上也未松懈,兩人沒如曠野上的孤樹一般“長歪”——不過相較于他們的兄長與姐姐,則是遜色了很多。此是后話,暫且不提。
時間往回一個時辰,人和景都在時空中拉長成流光的彩線。
沈家大院中。
沈夢妍如往常一般在書房中看些帶插圖的雜書,微黃的書頁上蜿蜿蜒蜒地走著許多奇形怪狀的線條,有些組成了字,又有些組成了一些眉奇目怪的異獸。
這一類圖書都被歸在方技類,若是哪家孩子喜歡方技,怕是要被家長請吃一頓“竹筍炒肉”。
沈家自然是不例外的,只是小公主備受寵愛,又有哪個敢兇她?更多也只是好言相勸,直到叨叨得她不耐煩了看起“正書”。
眼下四處無人,沈夢妍一些叛逆的小心思又起來了,頓時翻看起了藏在桌椅旮旯下的圖書。
并不是無人發(fā)現(xiàn),只是下人打掃時都裝作沒看見,不敢動明珠的“掌上明珠”。
春天的風(fēng)帶著細(xì)碎的輕語,從窗戶卷入了這間陽光明媚的房間。
揚起的纖塵在陽光下極為顯眼,沈夢妍不由瞇起了眼,微微側(cè)耳聽著:
“元正,大哥如何說?”
這聲音……是父親的!元正,大哥?是父親在和堂哥說什么么,怎么還提到了沈巖伯伯。沈夢妍輕側(cè)臻首,滿心疑惑,都快在臉上寫著“迷”了。
“小叔,你別急。你今天已經(jīng)問我兩遍了,父親還沒回信,應(yīng)該正在考慮?!?p> “好,一有消息立馬和我說?!?p> “放心!”
半隱秘談話的兩人似是已經(jīng)事了,作了別,從腳步聲判斷:其中一人向著這邊走來。
沈夢妍急忙把手上的珍寶合上,熟練地塞到桌下然后攤開了一本《論語》。
匆匆一瞥,她的珍寶是一本孩子都看過的《山海經(jīng)》——不同的是有著厚重感的墨綠色鑲著金線的封面,綴著朱紅色流蘇的書脊,名貴的同時還有幾分破舊。
未幾,打開著的窗戶便有一個身影掠過。
是沈夢妍的父親,沈弘光——他在此駐足了片刻。
透過透明的“窗”,他看了眼女兒手中正在看的書,略微瞥到她正在看的內(nèi)容有“仁以為己任”,便嘆了口氣。
“是父親嗎?”沈夢妍向著前方窗外打量了下,是個略微熟悉的輪廓,心中微微不安。
沈弘光應(yīng)答,接著手扶在窗沿上,問:“你又在看什么書?”
“回父親,是論語?!?p> “勿說謊?!边@個古裝大叔用著嚴(yán)肅的語氣,沉聲道。
沈夢妍吃了一驚,當(dāng)即敗露,潰下陣來,老實拿出藏在桌下的書。
“是你祖母小時候送你的書啊……罷了,”沈弘光擺擺手,有些無奈,他也不知這個丫頭是真在看這本,還是就拿出來當(dāng)了個擋箭牌,“你下回莫再拿《論語》做掩護(hù)了,而且老是這一頁,書脊都被你日積月累按出了個手印。”
沈夢妍低頭看了下,果真滿是字的書的留白處,有兩處深色的印記。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又想起了剛剛被風(fēng)帶來的話,問:“父親你剛剛與元正哥哥……”
沈弘光抬起的腳又落下,止住了離開的念頭。
他目光閃爍:“你都聽到了?”
“只聽到了一點?!鄙驂翦蠈嵒卮?。
沈弘光沉默了會,又問了一句與她八竿子打不著的話:“你覺得,慶生怎么樣?”
“?。俊鄙驂翦行┓磻?yīng)不過來,長長的睫毛上掛著許多名為疑惑的小精靈。
然后沈弘光便帶著意味深長的笑走了,消失在長廊組成的陰影下。
被人說話說了一半,沈夢妍看書的心情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好奇的性子促使她去探求事情真相。
不過她那個很嚴(yán)格的父親是不能指望了,要么……去找元正哥!沈夢妍就這么決定了。
沈夢妍讓下人幫其換上了一雙貼合的皮鞋——是北方胡人傳來的,穿上還顯苗條,只是令許多女子蹙眉的是,這種顯瘦的高頭鞋與輕薄的衣裳總是格格不入,除非身著胡服。
眼下沈夢妍便陷入了這個境地,進(jìn)退兩難。
猶豫半晌,她還是換回了原來的靴子,小步跑著去找沈元正了。
沈家二代有三子,老大叫沈巖,最小的叫沈弘光,也就是沈夢妍的父親。
而沈元正,便是老大家的孩子,今年已經(jīng)三十有五,卻只是個秀才。他那做御史中丞的父親沈巖對其已經(jīng)有些放棄的念頭,轉(zhuǎn)而重點培養(yǎng)聰穎許多的老二元良。
“元正哥,你剛剛與我父親聊得什么?”
沈夢妍溜到了元正這邊,繞在他身邊打聽剛剛的只言片語。
沈元正被明媚活潑的氣息晃得睜不開眼,只能咧嘴笑了下,回她:“小叔沒與你講么?”
“沒有呀……”沈夢妍眨了眨靈動的眼睛,小嘴微翹,像是對她父親心生不滿。
沈元正翻過了一頁書,思索道:“靜而后能思……不應(yīng)該啊,這等大事怎會不和你講?!?p> “元正哥你看錯字了,是靜而后能安!還有,什么大事?”沈夢妍心中嘟囔:難怪都說元正哥傻傻的,這篇幼童都會背的文章還能念叉了。
沈元正失笑道:“夢妍真聰明,唉,大哥不行,不是讀書的料。不然也不會辜負(fù)父親的期待了?!?p> “哦對,我父親說了什么‘慶生’……”
“我就說嘛,聯(lián)姻這種大事肯定會和你說的!”
沈夢妍臉色一變,失聲道:“聯(lián)姻?”
“是啊?!贝筇酶缟瞪迭c頭,還不覺哪里不對。
“和他?齊家的那小子?那個比我還陰柔的?”
沈夢妍覺得心中有座天沐山在崩塌,飛起的煙塵直沖九霄,頂?shù)盟韲低础?p> 要和那個小子結(jié)婚,萬萬不可能!我一直都把他當(dāng)?shù)艿芸吹?,昨天還給他送了塊糕點吃……我說我父親怎么一直讓我多去齊家玩耍,原來他是這個心思!
沈夢妍怎么想都覺得不對勁,要她和齊慶生聯(lián)姻,除非晴莎湖的水飛到天上,天沐山的山頂插到地上!
她氣沖沖地往回跑,帶起一陣香風(fēng),只留下一個逐漸縮小的倩影。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沈元正有些后知后覺。
……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沈弘光剛坐下沒多久,正巧攤開一張信紙,打算寫給什么人。
突然的敲門聲讓他有些驚訝,不知這個時間點是誰來訪——而且還沒下人通報一聲。
沈弘光抬起眼簾,道:“請進(jìn)。”
進(jìn)門的剛剛才被他督促過要認(rèn)真看書的“寶貝”女兒。
“你來做什么?”
“父親你想讓我與齊慶生聯(lián)姻?”
沈弘光拉下了臉,仿佛外面的天色在此刻也一同變了,他問:“是誰,告訴你的?”
“你與元正哥的聊天我都聽見了!”
沈弘光臉上閃過一抹驚訝,他站了起來,在桌邊繞了兩步,接著問:“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不想嫁!”沈夢妍一臉倔強(qiáng)地直視著他——雖然眼前還是模模糊糊的,只能看清父親的大概輪廓,但還是能找到兩個黑點,也就是沈弘光的眼睛所在。
兩人四目相對,僵持了會。
“不想嫁?這由不得你!生在沈家,你就要為家族做出奉獻(xiàn),現(xiàn)在就是奉獻(xiàn)的時候!”沈弘光色厲內(nèi)荏,擺出了一副平日里見不到的面孔。
沈夢妍冷笑一聲,他這副面孔雖然平常見不到,但是喝醉酒之后私下里便是如此。而且還是“響當(dāng)當(dāng)”的窩里橫,只敢對熟人發(fā)狠。
她心中似有把柴被點燃了,剛開始還只是曲曲的煙從她眼里冒出來,但后來火舌已經(jīng)止不住地從沈家小公主的嘴里噴涌而出:“老祖母呢?她知道么!”
老祖母,這個帶有些魔力的稱謂,讓不可一世的沈弘光顫了一下。
“她……她早晚會同意的!”
“也就是說,她現(xiàn)在還不知道咯?”沈夢妍咄咄逼人,不肯讓步,因為她知道一旦讓步,就會被逼得步步后退,直到跌入深淵,小手也摸不到懸崖的邊緣,沒有一絲生的希望,“我要去找她說道說道!”
“不準(zhǔn)去!”沈弘光聲調(diào)拔高,好像把已經(jīng)潔凈的門上都震得抖落了幾絲灰塵。“你敢去?!嗯?偷聽長輩講話,你給我好好待在房間里反思反思!”
面對展露如此兇悍一面的父親,沈夢妍終是有點慌了,一時的火也沒了繼續(xù)燃燒的柴。
“呲溜”的一聲,她的火與她一道鉆進(jìn)了自己的小房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