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9 門口有驚喜
畫上的瀑布,蒸騰著奔涌下來,落在晨霧中藍湛湛的水潭里,被升起了一半的紅太陽渲染得洶涌澎湃。
德弗勒的辦公室裝修好以后,這幅據(jù)說能帶來財運的畫就一直掛在老卑的辦公室里。這天的早晨,神情嚴峻的老卑坐在這幅畫的下面,聽著桌對面的杰夫匯報自動插件機的情況,。
席東海在廈門遇到了貴人英老板,韓不少在廣州遇到了哥們小莫,而方自歸在蘇州卻遇到了杰夫這樣的倒霉蛋。周一早上剛上班,方自歸和陳順風就陪著杰夫一起,來老卑辦公室直面慘淡的人生。
杰夫剛來蘇州時說這臺機器是他的孩子,看來杰夫就像一切父母一樣,并不能完全了解自己的孩子。杰夫想不到這個孩子能夠不聽話到這種程度,并且他對這個孩子已經(jīng)毫無辦法。杰夫向老卑詳細匯報了他修機器的倒霉過程,最后說,在中國大陸,這種型號的機器已經(jīng)像恐龍一樣絕種了。有經(jīng)驗的工程師,中國大陸這邊也沒有,總部將再派一個新加坡工程師過來,而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能為力,只好先回美國再做計議。
看來此時的杰夫,只想盡快脫離他跟這臺機器的父子關系,而老卑聽完杰夫的匯報,勃然大怒。
“杰夫,你在開我玩笑嗎?設備沒修好你就想走?杰夫,如果設備修不好,你就不用走了!”
方自歸以前只見過老卑儒雅的一面,這是第一次見到老卑鐵血的一面,只感覺老卑英文版的怒吼非常震撼。
老卑對什么人都很客氣,包括對供應商。陳順風則在供應商面前一向盛氣凌人,他認為他一到供應商面前,就按照市場營銷學的說法,搖身一變成了上帝,脾氣太好就沒有上帝范了。可杰夫這天在老卑辦公室做匯報時的情況,正好相反,陳順風好像蔫了的茄子,連平日老是掛在嘴邊的,冬練三伏夏練三九的那一句“我對你很失望”,都沒有對杰夫念上一遍。
老卑發(fā)飆后,杰夫只好等新加坡工程師以最快的速度來蘇州解決問題,等設備恢復正常再回美國。杰夫這次來蘇州前,一直不知道世界上竟然還有這么不人道的機器故障。等新加坡工程師來蘇州的那兩天,杰夫守在機器旁邊,也做不了什么事,想起來就罵一句“Fuck Singapore Machine”,方自歸也覺得非常尷尬?!咀g:操新加坡機器】
看來他跟這機器從法律上還不能斷絕父子關系,但是從情感上,父子關系已經(jīng)徹底斷絕了,并且可能產(chǎn)生新的兩性關系。
周三晚上,新加坡工程師喬治到了蘇州。第二天一大早,喬治帶著他的行李箱和杰夫一起到了徳弗勒蘇州工廠,行李箱里,裝的是喬治從新加坡帶來的備件。喬治到車間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插件頭上的一堆線束拆下來,然后把他帶來的備用線束換了上去。
開機測試時,喬治也表情嚴峻,因為他直到,如果他自己也搞個幾天幾夜還搞不好,那事情就搞大了。誰知一開機,機器恢復正常了。
杰夫和喬治走了之后,陳順風大罵美國工程師飯桶,說還是新加坡工程師更專業(yè)。方自歸以為,杰夫的水平其實也沒有陳順風說的那么不堪,就像牛頓說自己看得比別人遠,是因為他站在巨人肩膀上,喬治能一下修好機器,是因為他站在杰夫肩膀上。
喬治來蘇州前和杰夫通過很長時間電話,詳細了解了杰夫已經(jīng)做過的事和已經(jīng)換過的備件,所以喬治一招制敵的概率,是大大增加的。但在陳順風眼里,只看見杰夫把活馬醫(yī)成了死馬,喬治一出手就把死馬醫(yī)成了活馬。但事到如今,方自歸也懶得和陳順風探討技術問題,反正他已經(jīng)知道,這臺機器不是“一次性解決方案”能夠解決的。
方自歸琢磨,機器的這個怪毛病應該是因為線排中某一根信號線斷了,機器運動到那個位置,位置反饋信號不能反饋到機器電腦中去,機器就“一到那兒就停”。信號線斷路可能是杰夫不小心碰斷的,也可能是機器到了耄耋之年,這根線本來就搖搖欲墜,一觸即潰,潰的時候正好偶遇倒霉蛋杰夫。而杰夫從藝二十余年從未偶遇過這種問題,所以杰夫懵逼了。在一堆線束中查找哪根線短路或斷路是比較困難的,排除故障的最好辦法,就是把整套線束換掉,所以如果杰夫不求援,他恐怕永遠也修不好這機器,因為蘇州工廠根本沒有這個備件。
這臺機器,這次把老卑也搞怕了。第二天開會,老卑就提出了他的“一次性解決方案”:改自動插件為人工插件。
各方面分析下來,這個產(chǎn)品的自動插件工序改人工插件,還真是更優(yōu)化的“一次性解決方案”,因為中國的人工成本遠低于美國和新加坡,并且這臺老爺機器明擺著不太聽話,人工插件比自動插件質量穩(wěn)定。而方自歸立即意識到,有了這個方案,自己可以從自動插件機的泥沼中脫身了。
老卑版的“一次性解決方案”就這樣敲定了下來,可即將解脫的方自歸,走出老卑辦公室時依然心事重重。
周一凌晨給莞爾發(fā)出了那封電子郵件后,方自歸一直沒有收到回信。
這幾天,方自歸最掛念的是莞爾的回信,其次才是這臺修不好的老爺機器。他每天都會不由自主地在郵箱里看好幾遍,然而就是沒有莞爾的郵件進來,讓他越來越心慌意亂。
周五這天下了班,方自歸心里空落落的,約大成晚上一起喝酒,大成一口答應了。
大成還是興高采烈的樣子,開始喝酒時,先說了他生意上的新進展,然后說了一個讓方自歸也感到吃驚的生意。
“我介紹給軍方的那個香港人,賺大發(fā)了。比如他拿芯片是一百美元一片,他賣給軍方是一萬零一百美元,一片加一萬美元?!?p> “一片,還是一板,一個托盤?”
“是一片,就是一顆。一萬美元一顆,一萬美元一顆啊!”
方自歸非常驚訝,“這也太夸張了吧,毒品也沒這么暴利吧!”
“香港人有渠道嘛,他能拿到禁運的元器件?!?p> “香港人這么賺錢,你沒考慮可以占一份?”
“完全沒考慮到。后來這個事兒就是軍方直接跟香港人聯(lián)系了,我就完全沒參與了。咱們剛剛從學校里出來,還是缺乏這種做生意的意識,另外通過這個事情,我發(fā)現(xiàn)這個信息的重要性。這種信息,以及有和沒有渠道去獲取,這個對一個研發(fā)項目太重要了。”
“香港這么一個自由貿易區(qū),看來還是很有用?!?p> “大局上來說,很有用?!?p> “可惜你沒有分一杯羹?!?p> “也沒有什么可惜。做這些事情,我樂意?!?p> 聊完大成感興趣的話題,方自歸已經(jīng)幾杯酒下肚,就給大成說了自己的心事。
大成說:“你打個電話給她嘛?!?p> 方自歸搖搖頭說,“我還是想等她的信。我想,她無論如何,至少都會給我回一封信。”
“是不是她太忙?你不是說,她的那個行業(yè),要到五月份才進入淡季嘛。”
“肯定不是因為忙。她以前就是再忙,也不會這么長時間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的。我覺得不對勁?!?p> “那你光這樣胡思亂想,有什么用呢?”
“我想去找她……但是,明天我又要加班,唉……我再等幾天吧,如果再過幾天還是沒有回信,我無論如何請個假去上海找她?!?p> 方自歸喝完悶酒回到宿舍,母司并不在。
母司應該是去譚悅那兒了,方自歸心想,然后就覺得自己特別孤單。
方自歸喜歡安靜,然而此時房間里的安靜,讓方自歸覺得有些可怕。方自歸斜躺在床上,在寂靜中躺了一會兒,覺得無法忍受這樣的寂靜了,就翻身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終于傳來拖鞋摩擦水泥地面的聲音。
這樣在房間里走了一會兒,方自歸走到了陽臺上。
今晚沒有月光,陽臺下的那片農(nóng)田是黑漆漆的一片。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目光搜尋著,方自歸找到了那片油菜花。那些花應該還盛開著,只是因為沒有陽光而不再絢爛。遠處傳來汽車經(jīng)過的聲音,接著又隱隱約約傳來野貓的叫聲,好像嬰兒的哭泣。
現(xiàn)在她在哪里?現(xiàn)在她在想什么?她為什么不給我回信?她已經(jīng)變了嗎?她……各種不詳?shù)哪铑^在方自歸的頭腦里亂撞。
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你已經(jīng)被判了死刑。
方自歸突然覺得一陣窒息,覺得四周只剩下一片黑暗。方自歸轉身回到房間里,在白熾燈下站了一會兒,定了定神,又重新躺在了床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傳來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方自歸灰暗的胡思亂想。
打開房門,赫然出現(xiàn)在門口昏暗燈光里的,竟然不是母司,而是莞爾。
方自歸驚呆了,覺得整個世界就像是一場夢。
莞爾默默地看著呆若木雞的方自歸,突然嘴角一翹,微微一笑,用平靜卻清晰的聲音說:“我要把我自己,完全交給你?!?p> 方自歸的心,猛地一跳,緊接著就劇烈地連續(xù)地快速地跳動起來,好像就要從胸膛里一下子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