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百無領著方省吾走出了王記鴨血粉絲店。
已近初秋,雖然太陽已經(jīng)升起很高,卻不似盛夏般熾熱,照得人身上暖暖地??諝鉂駶櫠鴾睾停錆M了市井生活的氣息,甚至還夾雜著遠山上飄來的草木芳香。
真是難得的好天氣!好天氣總是令人心情愉悅的,似乎并不適合砍頭殺人。所以無論是誰,都難以相信在這樣的好天氣里,會發(fā)生血淋淋的慘絕人寰的事!
一般來說,適合殺人的天氣總是陰沉沉的,烏云低垂,直壓到人的心里,就像揮之不去的離愁別恨。而殺人過后,總是一陣雷鳴電閃,然后飄潑大雨傾泄而下,是眼淚,是悲歌。
然而齊、黃兩家已經(jīng)被斬盡殺絕,誅滅三族,就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天氣里。
可惜世上的罪惡并不總是發(fā)生在黑暗之中,有時候就發(fā)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縱然你不敢相信,亦或者不能接受,但是卻無能為力無可奈何,所以懦弱者選擇逃避,而堅強者選擇面對。
“方家呢?方家將會是怎樣的下場?”蘇百無似乎已經(jīng)在空氣中隱隱聞到了血腥的味道,只覺得胸中沉悶至極,幾乎喘不過氣來,簡直就要窒息了。
“但愿上天有好生之德……可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哪里有什么仁慈之心呢?只是任由萬物自生自滅罷了,求之何用?求天拜地不過是弱者之為,君子當自強不息!為所當為,即為順應天道……”
懷著復雜的情緒,蘇百無低頭看了方省吾一眼,見他已經(jīng)止住哭泣,睫毛上掛著抖動欲滴的淚珠,沉默不語地拉著他的手走著,悶悶不樂,一副傷心的樣子。
回家的路有多遠?是生與死的距離!
近家情更怯,不敢問路人。
事實上,蘇百無也無需向行色匆匆的或悲哀或興奮的路人們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已經(jīng)聽到了那些人的話:
“老兄,聽說方大人府邸被圍上了,真的假的?”
“那還有假!”
“是么?那我可得去看看!”
“同去同去……”
…………
蘇百無頓然停住腳步,心思電轉(zhuǎn):“想不到擔心之事竟然來得這么快!此際回府,卻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了,縱使我武功再高,也無濟于事,且先將三兒藏起來再說……”他再不遲疑,當機立斷,抱起方省吾轉(zhuǎn)身便向城外走,同時順手點了他睡穴,防止他哭叫掙扎。
為了不引起別人注意,蘇百無走得不慌不忙,臉上一副鎮(zhèn)定自若的表情,路上還買了干糧、火折等必需之物。
出了城門,他揀了一條荒僻的山徑,見四野無人,便立刻施展絕頂輕功,縱身向山上疾馳,片刻功夫,已經(jīng)來到他們平時練功的地方。
那是一個天然形成的石洞,位置已接近山頂,洞口朝向東方。石洞外有一場地,七尺見方,甚為平整。每天的太陰已盡一陽初升時,第一縷陽光便直射而至,陽氣極盛。而修煉太素功所需的正是至大至剛至陽之氣,因此此處實乃太素煉形的絕佳之地。
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早逢春。石洞的位置得天然優(yōu)勢,周圍自然草木豐茂,藤蔓蔥郁,龐雜盤纏,若不仔細觀察,很難發(fā)現(xiàn)洞口。
洞內(nèi)地方不大,不過對蘇百無師徒二人而言,卻已足夠容身。雖然略有些潮濕,卻不打緊,墊上厚厚的干草毛皮,倒有幾分舒適愜意的感覺。只因南京天氣酷熱,素有火爐之稱,而石洞內(nèi)卻是難得的陰涼,簡直如避暑勝地一般了。
蘇百無撥開洞口的藤蔓,抱著方省吾閃入石洞,將他輕輕放在地上,回身將洞口四周的藤蔓往一起扯了又扯,直至完全遮住洞口,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氣,回到方省吾身邊坐下,凝重而憐愛地盯著他看,心中沉痛無比。
方省吾被他點了睡穴,猶自昏然沉睡,發(fā)出均勻的呼吸。
凝視良久,蘇百無喟然長嘆道:“方大人啊方大人,你以身殉國固然是取義成仁之舉,千古留名,萬世敬仰,可是卻苦了三兒,似他這般小小年紀,如何承受得了雙親俱失家破人亡之痛?……可是……可是你若是屈節(jié)臣服,非但令天下人恥笑,便是我也會瞧不起你了……哎,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倘若文天祥生于當世,正氣歌里必定要寫上方孝孺的大名了!”
他心中悲憤之情再難抑制,竟然黯黯垂下淚來。又過了良久,神情稍霽,轉(zhuǎn)念想到:“幸虧三兒今早上練功練得晚了,恰好又去吃了鴨血粉絲,耽誤得久了,陰差陽錯地躲過這場大劫,否則的話,若似往日那般早早回府,恐怕……哎,縱使我武功再高,想救三兒逃離虎口,也絕非易事了,莫非冥冥中自有天意?蘇百無啊蘇百無,從此時起,縱有千難萬險,哪怕是粉身碎骨,你也要保護好三兒,留得方大人的一支血脈才是!三兒天賦異稟,必能練成絕世武功,將來殺了那謀逆篡位的賊子,報仇雪恨,以饗天下……”
一念至此,蘇百無心中略感寬慰,精神也為之一振,心道:“三兒年紀雖小,卻已明曉事理,遲早都要面對此事,莫不如現(xiàn)在就與他說了,且看他反應如何?!?p> 他伸出手去,便想解開方省吾的穴道,未及伸至一半?yún)s又收了回來,心中終是不忍,喃喃道:“還是讓他自己醒來吧,少一刻痛苦也是好的,嗯,這個石洞雖然隱蔽,卻終究不是久留之地,須另尋一處安身之所才是……”
蘇百無瞑目苦思,心潮起伏,忽而憂憤苦恨,忽而期冀祈盼,身體如木雕泥塑般僵硬呆直,一動不動,心里卻似長江大河般地波濤洶涌,澎湃不息。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漸漸已是正午,天氣變得炎熱起來,沒有一絲風,幾棵高樹上傳來尖銳的蟬鳴,一陣緊似一陣,聲聲入耳,令人不勝煩躁。
蘇百無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方省吾的手腳動了幾動,心知他就要醒來,于是斂住心神,思考著跟他如何開口。
果然一眨眼的功夫,方省吾就已醒過來了。他睜開眼睛四下里看了看,似乎有些發(fā)懵,茫然問道:“師父,我們不是回家了嗎?怎么卻在這里?”
“嗯?……這個……”蘇百無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心里卻有些納悶:“三兒這是睡糊涂了還是傷心過度變傻了?難道他已不記得他聽到別人的那些話了?”
正疑慮間,方省吾已經(jīng)翻身坐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哭道:“師父,我想起來了,剛才路上那些人說咱家被圍住了,咱們回不去家了,是不是,師父?”
蘇百無嘆了口氣,默默點頭,把方省吾緊緊摟在懷里,柔聲哄道:“三兒,別哭,別哭……”
方省吾嗚咽著又問:“師父,徒兒的父親母親會不會也像齊伯伯和黃伯伯那樣,被壞人砍頭?”
蘇百無捧著他的臉蛋,強顏笑道:“傻孩子,聽師父的話,不要胡思亂想,興許是他們搞錯了,沒準這會已經(jīng)沒事了,等再晚些,師父就帶你回家,好不好?”
“不!師父……”方省吾抽泣著,“我現(xiàn)在就要回家……”他使勁地掙了幾下,想要掙脫蘇百無的懷抱,可是哪里能掙脫出去?
蘇百無想了想,問道:“三兒,師父問你,你說今天早上遇到的那位茍大爺,可不可惡?”
方省吾皺眉道:“可惡……”
“那你想不想打他一頓?”
“想……可是我現(xiàn)在還是小孩子,怎么能打得過他?”
“對呀,可是你什么時候才能打過他呀?”
方省吾攥緊小拳頭,脆聲道:“等徒兒長大了,學好武功,自然就能打過他了!”
“這就對了,三兒好有志氣!”蘇百無夸獎著,又接著問道,“那師父再問你,現(xiàn)在家里有幾百個比他還兇惡的壞人,危險得很,咱們能不能現(xiàn)在回去?”
方省吾歪著小腦袋想了想,囁嚅道:“好像不能……可是師父,我的父親母親要是被壞人抓走了怎么辦呀?”
“三兒,聽師父的話,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你就好好練習武功,等你長大了就把你的父母救出來,好嗎?”
方省吾認真地想了一會,覺得似乎也沒有再好的法子,于是使勁點點頭,脆聲答道:“好!徒兒聽師父的話,一定好好練功!”
他畢竟還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即使再聰明絕頂,也不能完全理解“死”的真正意義。在他心里,或許“死”的意義就是一種分別,或者是一種簡單的消失,而這種分別或者消失就是大人口中的“被壞人抓走了”或者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需要很長很長時間才能再見到面。
所以對一個孩子來說,“死”帶給他真實的感覺并不是有多悲痛,而是一種傷心,一份思念。如果給這份思念設定一個可以看得到希望的條件的話,他就會變得很乖,就會變得很聽話,用殘忍的字眼來形容,就是他很容易被“哄騙”。當然,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其目的是盡可能減少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等到某一天,這個孩子能夠真正理解“死”的意義的時候,這份創(chuàng)傷早已結成了心靈上的疤,偶爾撫摸,隱隱作痛,卻已不再強烈如初了。
都說時間是治療創(chuàng)傷的最好良藥,其實卻不盡然,因為沒有人知道治療的時間會持續(xù)多久,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會持續(xù)一輩子!
于是有人選擇遺忘,去忘掉痛苦。然而可惜的是,往往痛苦的記憶才是刻骨銘心永生難忘的,這也是人類所共有的不幸之一,著實無奈得很。
也許只有找到一種“愛”去替代痛苦,痛苦才會真正消逝吧……
已近黃昏。
蒼山如海,殘陽似血。晚霞如火般絢爛,竟似將整座山林點燃。
蘇百無去附近取些山泉,拿出干糧,與方省吾吃了。師徒二人都是心情沉郁,哪里有什么胃口?莫說干糧不甚可口,眼前縱然是山珍海味,亦是難以下咽。因此兩人各自只吃了幾口,便停住不食,幾口干糧不過是揮涕增河,雖有似無罷了。
看了看天色,蘇百無對方省吾說道:“三兒,師父要你做一件事,你能答應師父么?”
方省吾奇道:“什么事呀師父?”
蘇百無一臉鄭重地說道:“師父想進城里打探打探情況,天黑之前就回來,你在這里等著師父,哪里都不要去,能做到么?”
“能!”方省吾回答得很干脆。
“你一個人在這,怕不怕?”
方省吾小胸脯一挺,大聲答道:“不怕!”
“好徒兒,真是個小男子漢!”蘇百無微笑著撫一撫他的頭頂,又囑咐道,“聽師父的話,哪里都不要去,記住了么?”
“記住了!”
“好,那師父這就去了?!?p> 蘇百無走出石洞,仍然用藤蔓遮住洞口,然后又走到不遠處轉(zhuǎn)身仔細看了又看,見那些藤蔓把洞口遮掩得極為巧妙,幾乎不露一絲痕跡,這才心中稍安,暗道:“這個石洞倒是天賜的棲身之所,非但人難以發(fā)現(xiàn),野獸也攀不了這么高,著實安全得很,怕只怕三兒耐不住性子,出來四處亂走,那可就糟糕了,我務必要速去速回才是……”
想到此處,他扭轉(zhuǎn)身形,雙臂陡振,一掠數(shù)丈,如蒼鷹撲兔般向山下墜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