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的天還沒暗,都邑王宮別院新一輪的彩燈已漸漸點亮。翠綠的銀杏葉,在彩燈的映襯下,通體油光。禮部司宮人們踩著斑駁的影子,小碎步走在別院的曲徑小道上,各自忙活著大人吩咐下來的任務,盡心竭力操持準備著接下來的這一場亙古盛宴。
御林軍侍衛(wèi)站在樓閣上俯視城墻宮苑。一領士稍事疲倦,歪頭呆腦,昏昏欲睡之際,忽而被身旁的領士驚醒,原來是沈廓將軍親臨督察,嚇得這一領士頓時睜大了眼。
“諸位同僚,辛苦了!為保大王及一眾國賓周全,諸位定要時刻打醒十分精神,切勿讓一切可疑人物有機可趁!”沈廓手執(zhí)佩劍,邊走邊巡視。
“是!”一眾領士應聲諾。
半晌,月色漸濃,尉府車馬駐東門,明岳攜靖瑤下馬車,兩人恩愛有加,羨煞旁人。惹得隨后到來的公子呂,直鉤眼紅。子都并肩而走,見父親臉上不悅,卻也愛莫能助。他隱約憶起,六歲那年的冬天,異樣地冷。她的母親,余氏,紅著眼,哭啼著,甩脫了他稚嫩的小手,不顧一切地在冰天雪地里,離開了公孫府,由此銷聲匿跡,杳無音訊,似乎天地蒸發(fā)一般,神奇地消失了!
而后,父親對他重復最多的,便是那句“你娘拋棄了為夫、拋棄了你、拋棄了這個家……”
再之后,盡管有多少年輕貌美的女子欲借高枝,攀附權貴,都被公子呂狠狠拒絕。原因大約只有,娘親的離去,反復刺痛父親執(zhí)拗生恨的心。
“公孫大人!公孫大人請留步!”明岳、靖瑤應聲回頭,見公孫二人被后來的祭仲喊住駐步,公孫子都禮貌對二人作揖,明岳、靖瑤點頭回敬示意。靖瑤不經(jīng)意間瞥見這位公孫大人赤紅怒目,不寒而栗,以為無禮。靖瑤輕輕扭頭,手挽明岳,小聲催促道:“老爺,快走罷!”
公子呂再看兩人攜手離去的背影,漸行漸遠,心生嫉妒,吼喚:“走!”
一炷香功夫后,宮殿內(nèi)的編鐘之樂,叮叮咚咚拉開了這場聲色酒宴的序幕。諸位國賓依禮制下坐,舉觴暢飲、飲酒吃肉、把酒言歡,似乎并沒有受先前武宴之意外所影響。武公舉觴逐一邀請諸位國主飲酒,宋戴公恭敬接酒,一飲而盡,下坐之時,卻見晉文侯神色犀利、嗔目直視,嚇得頓時恍惚慌亂,一不小心,竟打翻了酒杯,酒灑一灘。宮女一旁伺候,未見引起旁人注意。
唯有晉文侯一直留意著他。
鄭國一眾卿家大夫及郡夫人左側坐,舉觴互邀,畢恭畢敬。明岳舉觴與姚邕對飲,姚邕見靖瑤貌美,忍不住朝前邀飲:“想必這便是郡夫人!果然有如鄉(xiāng)間傳聞一般,傾國傾城,蕙質(zhì)蘭心!不知郡夫人是否賞臉,與姚某喝一杯?”
靖瑤微笑示好,明岳見狀,接過酒杯,恭敬回絕:“姚大人,內(nèi)人不勝酒力,望姚大人見諒!這杯千山醉,且由尉某奉陪!”姚邕尷尬,陪笑同飲。
不經(jīng)意間,靖瑤卻見不遠處那雙眼睛又重新盯上了她。她再仔細看時,正是公子呂!嚇得靖瑤側臉轉身,手挽明岳。
“哈哈!尉大人郡夫人之情深,羨煞旁人矣!”惹來關其思羨慕的眼神。
武公再次舉觴邀飲之際,忽而有一將士匆匆趕到場外,大聲請旨道:“大王!我有要事面見大王!”
武公點頭允諾:“何事慌張?”
“啟稟大王,我邊軍于汾水遭遇晉軍突襲,死傷慘重,求望大王速速派兵增援!”將士跪地請旨對曰。話落,將士轉頭死盯晉公,嗔目嗤鼻。
武公一杯下肚,不慌不忙,悶聲低沉,吩咐道:“來人!”一眾御林軍四面八方而來,團團圍住了晉文侯及晉國其余人。拓跋讎及一眾晉國將士紛紛拔劍護主,警惕對峙;其余晉人文臣驚慌失措,聚縮一團;晉文侯正襟危坐,環(huán)視四周。他驚訝發(fā)覺,其余諸侯國主,并不為之所動,紛紛頂著好奇的腦袋,關注宴上人的一舉一動。
真真無聊!晉文侯撲哧一聲,不禁自嘲。
“文侯,有道是先禮后兵,既然你不講禮制,就莫要怪本王無禮了!”武公再酌一杯,要挾對曰。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晉文侯舉酒一杯,一飲而盡,緩緩起身,行至中央,當面對峙:“本侯不曾料想,司徒公竟是如此獨斷之人!僅憑這個將士一人之詞,便篤信我晉軍有冒犯之心?不過,本侯倒是生疑,為何鄭國的軍隊,會出現(xiàn)在我國汾水邊境?司徒公難道就不應該給本侯一個解釋嗎?”
文侯一席話,招來席上其余諸侯國賓議論紛紛。楚王若敖、衛(wèi)威公神色凝重,若有所思,以為司徒公似有殺雞儆猴之意;燕頃侯仍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的眼睛,始終放在司徒公身旁的那個御林大將軍身上;宋戴公如坐針氈。雖說隔山觀虎斗,然以姬仇這般記仇的性子,說不定國商宴結束之后,宋國土地,就迎來晉軍的戰(zhàn)馬鐵蹄了!國丈申伯一旁心憂,小聲探問武姜因由,武姜搖搖頭,緘口莫言。
武公不屑,以為可笑。刀刃都駕到脖子上了,還如此嘴硬?只要本王一聲令下,以鄭國百萬車馬鐵蹄,還拿不下區(qū)區(qū)一個晉國?
文侯不慌不忙,由里衣間取出折奏,一字一句,大聲宣之,奏曰:“今封晉文侯姬仇為東洛使臣,替孤出使鄭國,收攬青銅,開官道。其他諸侯國,同需配合。青銅不得買賣,凡有私藏者,以東周律法處之!”
席上人紛紛跪地匍匐,朝拜東洛圣旨,唯有武公不從,繼續(xù)對峙。
文侯義正言辭,質(zhì)問:“司徒公見旨不跪,難道是想抗旨不成?”
武公怒火中燒,再酌一杯,反笑道:“青銅不得買賣,那本王倒想問一句侯爺,武宴上貴國的欒左庫戈,不管是形制也好,材質(zhì)也罷,與虢國產(chǎn)出的欒左庫戈一般無二。這又是為何?”武公起身,徐徐行將跟前,反問道:“莫不是侯爺先下手為強,反過來構陷我鄭國的不是?”
文侯深吸一氣,與拓跋讎點頭示意。拓跋讎出,恭敬作揖,與眾人語:“諸位國主,吾乃晉國少將拓跋讎。數(shù)日前,鄭國與宋國私下于洛水之濱達成青銅買賣之約,欲據(jù)洛水為己有。此事,兩岸漁老百姓皆可為證!”
宋戴公咬牙太息,這下完了,同時得罪了兩大國,看來是天要亡我宋國!
武公一氣之下,隨手從就近的侍衛(wèi)的腰間拔出佩劍,徑直劍指文侯,怒氣沖沖:“姬仇,你的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武公釋曰:“方才的汾水戰(zhàn)事,都是假的!真正覬覦虢國青銅者,是你,姬仇!你說的什么洛水買賣,全屬子虛烏有!想不到堂堂晉國國主,竟然為了私吞虢國寶物,編就如此彌天大謊!真真可笑!”
拓跋讎見狀不妙,拔劍護主之際,卻被昊仲員的大刀擋住了,兩人迅速打成一團。座上人開始騷亂,晉國將士與鄭國將士拔劍對峙,成劍拔弩張之勢。
“司徒公,此事君上已知曉。今夜本侯若是走不出這宮墻,他日東洛軍的鐵蹄自會踏遍整個王宮!”文侯繼續(xù)對峙。
“君上到!”宮門外的車馬聲漸行漸近,宮人的通傳聲響徹王宮。所有人都未曾料想,東洛天子周平王居然御駕親臨國商宴,連同宮外的商肆八條街,都鬧騰起來,尤為熱烈喜慶。
諸位國賓面面相覷,訝異更甚,這回又是唱的哪一出?
“你!”武公咬牙切齒。讓他不解的是,君上如何在兩日之內(nèi)從東洛趕到都邑?武公幡然醒悟,姬仇的詭計陰謀,自進京起就已布施。原以為的螳螂捕蟬,殊不知的黃雀在后,武公快速地思考著接下來對付君上的說辭。
周平王大駕已至,上座席位。宴飲上的所有人跪地匍匐,齊聲朝拜曰:“君上萬壽無疆!”周平王回曰:“諸位免禮!”
“朕在東洛已有耳問,他們都說司徒公操持的國商宴,熱鬧非凡、熙熙攘攘的,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話落,姚邕親自領一眾宮女排隊上酒上菜伺候,周平王笑意盈盈。
“君上,此乃鄭國獨有的好酒千山醉!”姚邕畢恭畢敬,親自替周平王滿上一杯。周平王細細聞之,太息曰:“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真真不錯!”話落,細斟慢酌,回味無窮,再嘆曰:“果然是好酒!哈哈!能喝上鄭國的千山醉,朕就不枉此行矣!”
周平王徐徐放下瓷杯,轉問姬仇,“文侯,虢國青銅之事,如何了?”
所謂先下手為強,武公朝前一步,恭敬作揖:“君上,臣有事稟告!虢國青銅之事……”話還未完,晉文侯卻插上一句,讓武公更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虢國青銅之事,司徒公愿以君上為先,以東洛朝堂為先!”文侯恭敬回稟。
“好!哈哈!司徒公不虧乃我國之棟梁,朕很是欣慰!來人!”周平王旨曰,“賞賜司徒公良駒數(shù)十匹,黃金百兩!”
武公氣悶無奈,唯有硬著頭皮跪地接旨,“臣叩謝隆恩!”
“徐公公!”周平王眼神示意。徐公公出,對宣王旨,旨曰:“虢國青銅乃東洛王朝之所有,需為東洛王朝之所用。諸國不得私通買賣,私下采挖。另,鄭國坐擁礦原地,有豐富之熔鑄冶煉術,命鄭國為東洛王朝之軍需重鎮(zhèn),需每月定時定量上供青銅軍需。軍需由晉國與燕國監(jiān)工,由楚國與衛(wèi)國主陸運與水運,宋國與謝邑主護運。諸國致力報效于朝堂,其心日月可鑒,故皆有封賞。欽此!”
旨落,眾諸國主及臣下再拜謝恩。
周平王見臣下朝拜,會心一笑,甚是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