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

　　四

　　來到牛城以前，我答應媽媽給自己一年的空放期，與以前包括慕雪在內的一切人與生活隔離，做一年名副其實的好學生。走的那天，慕雪沒有去送我，她說怕看到我她會哭，她不能再陪我了，因為她再也沒有辦法繼續(xù)經歷高三煉獄般的生活了，而在我信誓旦旦地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時，我聽到電話那頭的慕雪哭得一片狼藉。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不知道我即將踏入的牛城帶給我的將會是什么。而現(xiàn)在想起來，也只有那時青春的我們才會把別離看得如此重要，重要到當作生離死別去對待。而隨著我們逐漸成熟，別離變成常態(tài)時，生離死別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回想起來，似乎在牛城的一年才是我生活的開始，我在家人和慕雪的翅膀下安逸地生活，安逸到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人有多彩。在牛城，囊括了人生里所有的苦辣酸甜，又似乎平實地只如一碗未加調劑的白開水。在這里最大的收獲便是交了兩個好朋友，安雪野和顧冰。人生就是這樣，走到哪里都會交到新朋友，有人離開，就會有人出現(xiàn)，只不過有時會填補身邊的空缺，卻占據(jù)不了心靈的位置。

　　當然，還有方熙宇，這是在牛城的這段時間里，我唯一沒有斷了聯(lián)系的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答應他陪我度過這一年，讓他看到最狼狽，最頹廢的我。只有復讀過的人才能體會到，這一年，到底有多么難熬。在難過了，壓力背部起來的時候，對著他在電話里哭得稀里嘩啦。而他，似乎也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多年后我一直在想，這是怎樣一個溫柔的男子，替我背負起了生命的重負，這又是怎樣的深情，融化了包裹愛情的堅冰。當我還不知道愛情已經慢慢袒露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嵌在我的心房了。倘或揭掉，便是一道深深的傷疤。

　　時間似乎過得很快，一年，從筆端洋洋灑灑地流過了。而這不長的時間，于我，卻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而這一年，讓我學會了成熟。

　　考試結束時，外面淅淅瀝瀝的小雨不知又在為哪位考生哭泣。我想不會再是我，上天不會如此眷顧我，連續(xù)兩次代替我的喜怒哀樂。走過白色的警戒線，我看到一個女孩兒拼命地朝我招手，頭頂上一把淡藍色的傘將雨滴匯聚在她的腳尖，鴨舌帽下靈動的雙眼晶瑩如早上荷葉上的露珠，不加修飾的面龐閃著動人的光彩，用來拿畫筆的纖長的手指在一只寬厚的手掌里不安分地晃動著。

　　“菲兒，這里，這里，菲兒?！蔽蚁駢粲蜗删车膼埯惤z般被這一聲呼喚喚回。慕雪，是我的慕雪。

　　慕雪緊緊地抱住我，眼淚狠狠地蹭在我的衣服上，我也緊緊地抱住她，把臟臟的臉靠在她白色的襯衫上。

　　“好了，慕雪，菲兒剛剛出考場，里面空氣本來就不好，你是想再勒死她嗎？”我這才注意到那只寬厚手掌的主人。在我來之前，慕雪的手是被包在他的手里的，眼前的這個男孩子，濃密的眉毛間帶著些痞痞的神氣，黝黑的皮膚，嘴角帶著與生俱來的邪邪的笑，壯碩的的身體站在慕雪身邊像一個保護公主的仆人。總之，見到這個男孩子的第一眼，我并不喜歡他，而且之后，我也并沒有喜歡過他。

　　“菲兒，你這一年過的還好嗎？看吧，又瘦了，這次連竹竿都算不上了，整個一根火柴棍兒了。真是心疼死我了?！蹦窖┩耆珱]有理會身后的男孩子，一直拉著我噓寒問暖，這種行為惹得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小雪，這位是？”我適時地打破了尷尬。

　　“我是程洋，慕雪的男朋友?！蹦泻阂话褤н^慕雪的肩膀，搶過話自我介紹道。這種先入為主的架勢讓我有些不滿?！昂路苾?，慕雪總是提到你，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慕雪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放開我！你，不要打斷我跟菲兒說話，走開！”慕雪用力推開程洋，程洋嘴上依然掛著邪邪的笑，似乎完全習慣了慕雪這種霸道?！摆s快走吧，菲兒，這里的空氣呼吸著都讓人覺得郁悶，今天晚上要給你慶祝脫離苦海，宋一，楊帆他們都來了，我們走吧。”

　　“等一下，顧冰，這里，這里，顧冰。”我學著慕雪的樣子朝著慢慢走來的顧冰招手，“考得怎么樣，干嘛一副虛脫了的樣子？”我拉過顧冰，她看起來確實不太好。

　　“就是嘛，好不容易戰(zhàn)斗完了，就不要再像今天的鬼天氣一樣了?！蹦窖┮廊粵]有改變她自來熟的本性，說話的時候胳膊已經搭在了顧冰的肩膀上。

　　“恐怕我戰(zhàn)斗失敗了，希望不被將軍停職就好了?！鳖櫛L長地嘆了口氣，順勢靠在慕雪的胳膊上，還不忘跟慕雪打趣道。這兩個人還真是有得一拼。

　　“叫什么來著，菲兒，你剛才叫她什么來著？哎呀，別管叫什么了，總之，你的性格，我喜歡。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怎么樣，要不要來個歃血為盟？”慕雪一邊說著，一邊捋起了袖子。

　　“行了吧你，就你那點血，自己循環(huán)都不夠，還沒事想放放血啊？這是顧冰，我在牛城最好的朋友，這是慕雪，她今天出門忘吃藥了，跟精神病院請假出來的。那位是……”

　　“程洋，慕雪的男朋友?！背萄蟠驍辔业脑?，這讓我越發(fā)對他不滿，不過這種直性子倒是跟慕雪很像，希望慕雪跟他在一起會幸福，雖然這個男孩兒我并不太欣賞。

　　“行啊，菲兒，嘴功見長啊，看來這一年過得還不錯，不過你可不能在美女面前詆毀我的形象?！蹦窖┳擦俗参?，一副嫌棄的表情，但我看得出來，她看到這樣的我的如釋重負。

　　“沒有，我感覺很好，你的事跡，我都可以倒背如流了，我也非常喜歡你的性格，你這個朋友，我也交定了?！?p>　　“那好，就這么說定了，今天晚上一起去吃飯，為你們這兩個戰(zhàn)士慶祝戰(zhàn)功?！?p>　　“好，不醉不歸，不過我得先回家去換件衣服?！?p>　　“我也帶我們家菲兒去換件衣服，她這件衣服實在是不堪入目?！蹦窖┏覍挻蟮狞S色T恤撇撇嘴，一副嫌棄的表情。我也朝她翻翻白眼，這個時候，他們兩個終于想起我來了。

　　“顧冰，你先回家，晚點我跟慕雪去接你，我一會兒打電話給雪野，你先跟他聯(lián)系一下?！?p>　　“雪野，是哪位帥哥？我慕雪可是最喜歡認識帥哥了……”

　　“慕雪！”

　　“慕雪……”

　　我和程洋一起叫出來，看得出來，他有些不滿，甚至有些憤怒。這讓我有些不好的預感。

　　“慕雪，趕快走吧，你是想讓楊帆他們等多久？顧冰，收拾好打電話，我們過去接你?！蔽疫m時地打破尷尬，顧冰也識趣地跟我們告別了。

　　顧冰走后，我也拉著慕雪離開。

　　程洋在前面開車，我跟慕雪靠在后座上，感受著久違的重逢。

　　“菲兒，顧冰看起來很不錯，我挺喜歡她的。”

　　“嗯，是不錯，不過你這個樣子總會把別人嚇到的?！蔽铱吭谀窖┑募缟?，努力找一個最舒服的姿勢。

　　“她可不會被我嚇到，沒準兒她還跟我待過一個意愿呢?！蹦窖┌焉眢w直了直，讓我靠的更舒服一點。

　　“行啦你，自己待著就好，別拉著別人去禍害了?！?p>　　“快，給我講講你這一年的生活，我很好奇呢，還有那個什么雪野，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呢？是不是也跟顧冰一樣好接觸？”

　　“顧冰跟雪野是我在牛城最好的朋友。顧冰呢，和我是舍友兼同桌，就像咱們兩個以前一樣。開學那天第一次見到她，一下子就被她那一頭長發(fā)吸引了，又黑又亮，直垂到腰上，簡直可以做洗發(fā)水代言了，臉上的皮膚也嫩的好像可以掐出水來，帶一副墨鏡，文質彬彬的樣子。后來在以后的接觸中，漸漸發(fā)現(xiàn)她也是一個真性情的女孩兒，這倒跟你有點像。不過她可不像你那么神經大條，可能是因為復讀的原因吧，倒也磨平了一些性子，不再那么有棱有角。她對人很好，尤其是對我很好，她說我就像她的小妹妹，看著就想讓人保護。也就是因為這句話讓我感動了，因為跟你第一次見我時說的話一模一樣。你知道嗎？雖然她跟你有太多的不一樣，可是就在那一刻，我硬生生地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

　　慕雪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說：“這倒是英雄所見略同?？磥恚@一年，都是她在替我照顧你了，一會兒吃飯的時候，我一定要敬她三大碗。”

　　“她確實對我很好，也很照顧我。每次回家都會帶些好吃的回來，中秋的時候不放假，她偷偷地跑回家拿了月餅過來。那天晚上我們躲在被窩里偷偷地看月亮，吃月餅，兩個人在餅屑上躺了一個晚上還不敢動。后來關系越來越好，學習累的時候就偷偷跑出去吃小吃。最有趣的是吃臭豆腐，第一次的時候我不敢吃，還是被她硬塞到嘴里的，再后來我們就經常跑出去吃臭豆腐，每次都吃得不亦樂乎。晚上的時候學習到一兩點，偶爾會在陽臺上一邊看星星，一邊講彼此以前的事情，所以我跟你的事情她都知道。”

　　“怪不得顧冰說我的故事她都可以倒背如流了。不行，菲兒，太不公平了，你們的事情我才知道這么一點兒，你要全部都告訴我。還有那個雪野，他是什么樣的人？你趕快講給我聽，我錯過了你一年的生活，現(xiàn)在必須馬上補回來。”

　　“雪野叫做安雪野，人也有點像他的名字，喜歡安逸卻也有點不羈，有人說他長得跟陸毅有些像，但在我看來也是浪得虛名。所以你這個大色女就不要抱太多幻想?！闭f到這我才想起程洋的存在，不安地朝前面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根本沒有注意我，才繼續(xù)說到，“雪野是我在這個學校認識的第一個男生。第一天開學，我跟顧冰就遲到了，和我們一起遲到的還有兩個男生，其中一個就是雪野。當時教室里只剩下四個座位，剛剛好我們四個前后桌，我跟慕雪在前面，他們兩個在后面，然后教室里忽然就停電了，也就在停電的期間，大家開始漸漸熟悉起來。后來才知道，原來這是學校讓大家相互認識的一種方式?！?p>　　“哇塞，這也太浪漫了吧，會不會有人因此而擦出愛的火花呢？說實話，菲兒，你有沒有呢？”

　　“愛的火花倒沒擦出，浪漫也沒有感覺到，尷尬倒是有很多。我跟顧冰當時聽說班里有個人叫任真，感覺這個名字特別奇怪，議論了一整個晚上，后來他們跟我們打招呼才知道，原來跟雪野在一起的男生就是任真，當時我們兩個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還哪顧得上擦火花啊。”

　　“靠，你們也太喜劇了吧，那任真呢？怎么不叫上他？”

　　“后來不到一個月，任真就走了。他爸來接他的時候特別拉風，開著一輛我都叫不上名字的跑車，引得全校的學生來圍觀，還真是張揚。認識一個月，我都不知道他家境那么好，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后來，聽說是他爸花錢給他找了個學校，讓他免受復讀之苦?！?p>　　“哎！還真是同人不同命??！”慕雪感嘆道。

　　“之后就只剩下雪野一個人，每次考試他都跟著我和顧冰不斷地遷徙，所以關系也與日俱增，一起玩兒，一起學習，一起幫彼此補課。他英語不好，所以每天都賣命地學習英語，不過這種賣命僅限于表面而已。記得有一次早自習，他在背英語，真可謂激情四射啊，接下來我就聽到‘pink，粉紅色，pink，粉紅色，pig，豬，pig，豬?！?p>　　“哈哈哈……”慕雪笑得前仰后合，恨不得把整個車頂都掀起來，“這個雪野也太搞笑了吧，他完全沒有過腦子嘛。不行了，菲兒，這么有趣的人，我已經迫不及待要認識他了。他簡直太二了。”

　　“他搞笑的事情還多著呢，以后我跟你慢慢說，顧冰家到了，我們先去接顧冰吧?！边h遠看到顧冰站在門口朝我們招手，她今天一改常態(tài)，穿了一條碎花裙子，與以前的牛字褲，白襯衫判若兩人。

　　“怎么穿得這么漂亮？”我驚訝地看著顧冰，“這可不像你，是見到帥哥了嗎？”說實話，雖然慕雪的性格像個假小子，但還是很會打扮自己，至于顧冰，我還是第一次見她穿裙子。

　　“帥哥倒是真見到了，只不過一面之緣而已。”

　　“顧冰美女，你這樣，我簡直是愛死你了。”慕雪夸張地抱住顧冰，“對了，菲兒，今天還有一位神秘嘉賓呢。”慕雪靠在顧冰身上，臉上還是一個色色的表情。

　　“不會是又帥哥吧？”顧冰接過話，臉上帶著同慕雪一樣的表情。這就是我生命中的兩個女色狼，今天湊成對兒了。

　　“放心吧，帥哥有的是，去了隨便你挑，不過這個神秘嘉賓是個女的，能帶菲兒脫離苦海哦?！?p>　　“宋一的女朋友？”

　　“菲兒，你太神了吧，你是怎么知道的？真掃興。”

　　“我不是神，但是只有宋一的女朋友才能帶我脫離苦海。”

　　“宋一是誰？”顧冰奇怪地問道。

　　“宋一你都不知道，菲兒沒有對你講過嗎？追了她六年呢。”我這才想起，給顧冰講的曾經理，我竟從未提及過宋一。

　　“菲兒，你怎么都沒跟我講過這個宋一，不過他也太不地道了吧，菲兒這才離開一年，他就找了女朋友？”

　　“怎么樣，還是我比較堅貞吧。不過也不能這樣說宋一，我們菲兒這個冷美人，宋一他溫暖不了，另結新歡算他聰明，早就該這樣了。不過聽說是相親相來的?！?p>　　“天那，這年頭還有人相親啊……”

　　“好了，別八卦了，馬上到了?！辈还芩我坏呐笥言趺礃樱灰腋＞秃?，看來大家說的沒錯，時間是最好的藥劑。

　　車緩緩地停下，“明日陽光”，一年后我又回到了這里，鳳城與牛城短短的一百公里，拉開了我一年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