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東城,懷義坊,寧榮街,榮國府大房一處小院中。
眼看到了年關(guān),正是隆冬,一年中最冷的時(shí)候,卯時(shí),天剛蒙蒙亮,濃霧籠罩著小院,隱隱約約有個人用著掃帚在清掃地上的積雪,“沙沙沙……”
小院正房中,一對小兒女正在雕花梨木大床上酣睡,周圍掛著金紋芙蓉大紅帳子。
少年睡的很淺,窗外遙遙傳來雞鳴的時(shí)候,他就起身就著透過紗窗灑進(jìn)屋里的些許亮光,用火折子點(diǎn)燃了床頭的燭臺,柔軟的火苗輕輕跳動著,小屋里登時(shí)一片光明。
少年躡手躡腳下床穿衣服,床上的小丫頭還在酣睡,全身裹在錦被中,之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小嘴吮吸著自己的手指頭,均勻的呼吸,偶爾夢囈般的嘟囔兩聲。
這小丫頭便是小如意,賈琮的貼身小丫鬟。
昨夜的時(shí)候,小丫頭伺候賈琮洗漱完,就登登登的跑到賈琮的床邊,快速的蹬掉了腳上的兩只小繡花鞋,撲進(jìn)錦被**啊拱啊,折騰了一會,才從錦被中露出一個小腦袋,圓圓的小臉上滿是笑容,笑嘻嘻的看著賈琮。
昨天傍晚,賈琮從族學(xué)回來的時(shí)候,邢夫人打發(fā)一個婆子來,把他床上的帳子被子枕頭之類的全換了一遍,又送了一些其他的生活用品。
新?lián)Q的被子都是嶄新的,干凈,柔軟,漂亮,溫暖。
賈琮根本無法接受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給他暖被窩這件事,不過見小如意一臉的欣喜,也只好作罷。
按理說小如意這種貼身丫鬟,是應(yīng)該睡在外間的牙床上,方便夜里起來給主子端茶倒水。
小如意可能也沒有睡過這么好的床,前兩年她和她主子吃穿用度都是最次的。
她還記得每個晴天她都要踩著小板凳,一個人艱難的把主子床上快比她還重的被子,放到院子里搭建的衣架上曬太陽,就是為了清除霉味,好讓主子晚上睡的舒服一點(diǎn)。
要知道,賈府里其他的主子,被子之類的床上物品可以三天一換的,用的也都是最好的帳子,最好的錦被,非常的奢侈。
所以她看見婆子把床上的那些舊的被褥換成跟其他主子差不多的帳子錦被后,也沒問賈琮能不能她也到大床上睡,自己就第一個鉆到被子里,給賈琮暖被窩。
就這樣,兩個小兒女,一起在溫暖干凈的大床上睡了一晚,窗外,寒風(fēng)呼嘯了一夜,雪花也紛飛了一夜。
躺在溫暖的錦被中,看著身邊的小如意,昨晚,林盛一個人想了很多。
賈琮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一個人穿衣服,里面穿了件御寒的薄棉襖,外面還是一身寶藍(lán)色的外衫,他衣柜里的衣服不多,除了這件寶藍(lán)色的外衫是嶄新的,其他幾件都是舊的,有的甚至還打著補(bǔ)丁,甚是寒酸。
用著昨夜放在屋里的涼水,雖未結(jié)冰,卻依然冰涼,侵肌入骨,用涼水洗了把臉,用小盒子里的青鹽漱了口,這個時(shí)代沒有牙刷類的,大戶人家都是用青鹽漱口。
對著銅鏡,賈琮看著看著鏡子里自己雖然瘦削,卻很是清秀的臉龐,盤了頭發(fā),簪上一支木簪,眼中盡是堅(jiān)定。
他今天要和李安出去購買明天進(jìn)學(xué)要用的筆墨紙硯和學(xué)書。
不多會,收拾妥當(dāng)?shù)馁Z琮,出了院門,走的時(shí)候并沒有驚動還在床上酣睡的小如意,他不需要什么事都要別人伺候,這些事,他更習(xí)慣一個人做。
李安已經(jīng)在小院門口等候多時(shí),他起的比賈琮要早一個時(shí)辰,清掃了小院地上的積雪后,早早的就站在小院門口,等賈琮出來。
一主一仆兩人,一前一后往賈赦居住的院子走去,按照規(guī)矩,賈琮必須晨昏定省,睡前和起后都要去給賈赦和邢夫人請安。
禮數(shù)如此,連宮里都皇子每天都要給皇帝皇后請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風(fēng)雨無阻。
賈赦居住的院子中,要比賈琮的那個小院子大的太多太多,往來都是打掃和伺候主子洗漱的仆役,看到賈琮進(jìn)來,他們并沒有多少恭敬,本來他這個庶子就不受人待見,以往說不定還要被這些仆役指桑罵槐的譏諷一番。
賈琮面色沉穩(wěn),大步入內(nèi),這些仆役的眼光就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昨天大老爺允許賈琮出府讀書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大房,上百個仆役丫鬟婆子,腦子靈光點(diǎn)的和之前周貴想的差不多,感情這琮三爺入了大老爺?shù)难?,出府讀了書,憑著賈府在外面的名勢,以后說不定要做大官的,可不能再得罪嘍。
看著幾個仆役恭恭敬敬的給自己行禮,賈琮點(diǎn)點(diǎn)頭,走到賈赦的大房門口,跪下磕頭,朗聲道:“兒子來給老爺請安?!?p> 過了一小會,屋里走出來一個小丫鬟,傳賈赦的話:父安,自去給太太請安。賈琮再次磕了一個頭,起身離開。
邢夫人沒在賈赦這,賈琮并不奇怪,邢夫人雖是正房太太,可也有自己的院子。這個時(shí)代,大戶人家的女子過了三十就屬于人老珠黃了,就不再侍寢,有更多漂亮的年輕女子接替她們,而她們一個月能和丈夫共處一室就不錯了,還只是談?wù)勗挕?p> 邢夫人的院子就在賈赦院的對過,賈琮依照規(guī)矩,進(jìn)了院子,走到邢夫人房的門口,跪下磕一個頭,道:“兒子來給母親請安?!?p> 未幾,屋內(nèi)走出一個小丫鬟,撩開門簾道:“三爺,太太請您進(jìn)去”。
賈琮起身,拍拍下身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進(jìn)了里間。既然他現(xiàn)在得了賈赦的允許出府讀書,想來邢夫人再不敢明目張膽的辱罵毆打他了,無他,他現(xiàn)在也算入了賈赦的眼,以后若是能高中秀才或舉人,這大房都會有他的一席之地。
這邢夫人讓他進(jìn)去,無非就是給一些下馬威,威脅恐嚇?biāo)选?p> 房內(nèi),香氣彌漫,富麗堂皇,邢夫人正坐在銅鏡前,由一個丫鬟給她梳理頭發(fā),快四十歲的邢夫人,雖是小戶人家出身,可多年來錦衣玉食的日子,讓她的身上多多少少也沾染了一些富貴氣,雖不言語,面無表情,多少看起來還是有一些威嚴(yán)的。
賈琮走到房中,距離邢夫人約摸兩米的地方,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一個頭:“孩兒請母親安,不知母親招兒子進(jìn)來,有何吩咐?”
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畢恭畢敬的賈琮,邢夫人是打心里厭惡,她算是看出來了,這個她以前能隨手拿捏的庶孽,已經(jīng)不同以往了,如今老爺允許出府讀書,若是以后高中,年紀(jì)這么輕,早晚自己有一天得看他的臉上而活。
盡管心中暗算著,且等幾年,若是這庶孽進(jìn)學(xué)無果,自己到時(shí)候有的是辦法收拾他。
邢夫人面無表情,淡淡的說道:“琮哥兒,如今你長了本事,我也不好再管著你,以后除了逢年過節(jié),你不必每天都來給我請安。”
不管邢夫人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盤,賈琮還是恭恭敬敬道:“禮數(shù)如此,琮安敢不尊?”
“哼,你不敢?我看你心里對我這個母親并沒有多少恭敬,我也不稀罕你孝順!”邢夫人看著賈琮臉上始終淡淡的神色,想起那天賈琮去求賈赦讓他讀書時(shí),她在旁邊譏諷幾句,賈琮沒沒有理她,一臉淡漠的樣子,心中就愈發(fā)惱火。知道他這句話只是說說而已,心里怕是高興都來不及,她自知賈琮不可能對她真的恭敬。
可這句話說出來輕松,傳出去就嚴(yán)重了,在這個孝道為天的時(shí)代,為人子女者不孝尊長,是忤逆的大罪,他賈琮的名字恐怕就瞬間爛大街了,對他以后進(jìn)學(xué)沒有任何好處,誰愿意和一個“不孝”的人打交道?
賈琮無法,剛起來只好再次跪下,沉聲道:“母親這話從何說起?琮焉敢不孝?”
邢夫人也只是說說,這句話要是傳出去,她同樣落不到好,至少賈琮表面上看起來對她一直都是恭恭敬敬的,而她想方設(shè)法苛虐賈琮的事,在大房中上眾人皆知,即使賈琮因?yàn)樗@句話掛上了個“為子不孝”的帽子,而那“為母不慈,苛虐幼子”的帽子妥妥的要扣在她頭上。
這要是傳到賈母那,苛虐榮國公子孫的罪責(zé),她這個正房太太的位置怕是就要換人了。
“哼,我問你,昨日老爺給你了一百兩進(jìn)學(xué)的銀票,你拜師的束脩用了多少兩銀子?”
哦,賈琮心中了然,原來邢夫人一大早把他叫到房里,先是往他頭上扣“為子不孝”的帽子,就是為了這句話做鋪墊啊。
“回母親的話,除了交給族老束脩六十五兩銀子外,還剩下三十五兩。”
“這剩余的銀子你打算做什么?”邢夫人繼續(xù)問道。
“回母親的話,先生說,進(jìn)學(xué)所需筆墨紙硯和學(xué)書需自己購買,所以…”
賈琮還沒說完,就被不耐煩的邢夫人打斷。
“你當(dāng)那些筆墨紙硯是金子做的?拿三十兩銀子來,五兩夠你用了,你要那么多銀子干什么?”
賈琮從袖兜里掏出一把銀票,除去留下買書買筆額五兩銀票,剩余的三十兩銀票全都給了邢夫人。
邢夫人看著桌子上的三張十兩的銀票,滿意的點(diǎn)點(diǎn)頭,道:“以后老爺給了你銀子都拿到這來,你年紀(jì)太小,身上有那么多銀子,萬一被人騙了怎么辦?這些銀子現(xiàn)在看著是進(jìn)了我的口袋,以后你成家立業(yè)出府另過的時(shí)候,我還不是全得還給你?哼哼,要是讓我知道了你以后藏著銀子,仔細(xì)你的好皮,去罷。”
……
從邢夫人小院中出來,賈琮叫了等待已久的李安,兩個人一起朝府外走去。
賈琮地位太低,不像府里其他主子那樣,出門都是坐著精美的馬車,甚至府里一些有頭有臉的大丫鬟出門也有馬車接送,例如賈母屋里的鴛鴦,賈寶玉屋里的襲人。
他目前是沒有這個待遇的,若不能通過讀書出人頭地,那么他怕是一輩子都很難有這個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