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寧安堂。
賈珍已經(jīng)從榮國府回到家中,換了一件衣服,正坐在正堂上喝茶,旁邊坐著一個三十許的美婦人。
賈薔和賈蘆坐在賈珍下首的位置,倒是賈蓉和他媳婦秦氏不在,說是賈蓉的老丈人秦業(yè)生了病,所以一大早,賈蓉和秦氏就拎著禮品去西城秦府探望去了。
這三十許的美婦人正是尤氏,頭上戴著金燦燦的首飾,穿著一身芙蓉鑲邊大紅襖子,看著正在沉思的丈夫,小心翼翼的問道:“要是那琮哥兒得罪了老爺,老爺便罰他去宗祠里跪上一夜,何必苦惱?您是族長,這全族上上下下上千口人,誰敢不聽您的?”
賈薔也站起身,恭聲道:“老爺,這件事全是蘆哥兒的錯,不過那賈琮也忒張狂了些,哪有直接動手就打人的?害的老爺今天落了好大的臉面?!?p> “極是極是?!迸赃叺馁Z蘆也連連復(fù)應(yīng),他和他哥如今都跟著賈珍身邊過,素日里他們哥倆猖狂的資本也都來自賈珍,如今他在外面被人當(dāng)眾掌摑,丟的可不就是賈珍的臉面?這件事可不能就這么算了。
“你們懂個屁!”賈珍今天心里本來就不舒服,賈琮打了他“小弟”賈蘆的臉,不就等于抽在了他的臉上?至于對錯,他可不管,再說了,他賈珍在賈族里可是說一不二的人物,除了高高在上的賈母,還有幾個人他放在眼里?
至于那幾個“代”字輩的族老,哼,這群老不死的,看到他還不得恭恭敬敬的叫一聲“珍大爺”?平日里若沒有他賈珍的幫濟,他們早他娘的餓死了。
賈蘆被賈琮抽了兩巴掌,最不痛快的就是他賈珍,可這件事畢竟是賈蘆有錯在先。
大戶人家最重規(guī)矩,若是這件事再鬧到賈母那,賈母即使再不喜歡賈琮這個孫子,怕是也要站出來替他說兩句話,畢竟在他們這樣的人家里,后輩辱罵長輩,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真要追究下去,他賈珍絕對落不到什么好??删瓦@樣算了,他心里又憋火,可這火也只能憋著,他今天當(dāng)著賈赦的面,同意這件事到此為止,雙方都不予追究,若是他再使手段對付賈琮,怕是連和他穿一條褲子的賈赦都不會同意,畢竟,賈琮到底是他的兒子。
賈珍這么一說,剛剛坐下的賈薔和賈蘆嚇的連忙又站起來了,他們打心底里怕賈珍,雖說賈珍平日里對他們很好,可這種好也是在不得罪他,他心情好的前提下,如今因為這件事害的賈珍生氣,他們只覺得心里一陣慌亂。
賈蘆膽子小,被賈珍一嚇,雙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旁邊的賈薔看他的庶弟都跪了,再沒有站著的道理,連忙也跟著跪下。
尤氏也面色訕訕的從椅子上站起身,賠笑著看著賈珍。
“你們以為我因為今天的事才發(fā)的火?我在你們眼里就這么沒有氣量?”
賈薔賈蘆在心底里誹謗:您老平日里的氣量好像也沒有大到哪里去。
之前有一個五房的子弟,在族學(xué)里說了兩句抱怨賈珍處事不公的話,話雖然是實話,被人傳到賈珍耳朵里后就以訛傳訛變了味道,變成了公開的辱罵,那個傳話的小廝還添油加醋說那個五房子弟咒賈珍不得好死。
結(jié)果呢?賈珍以一族之長的“絕大胸懷”原諒了那個五房子弟的大不敬之罪。
可卻背地里使了不少陰私的手段,把那個家伙整治的欲仙欲死,跑到賈珍面前苦苦哀求,磕的頭破血流才逃過一劫。
這件事族里的很多子弟都心知肚明,卻沒有一個人再敢重蹈覆轍,只能把對賈珍的不滿,埋在心里,表面上,還得拼了命的討好賈珍,誰也不愿意落在別人后面。
賈珍越說越氣,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茶盞顛起后水撒了一桌子,怒氣沖沖道:“我生氣的是我們寧國府將來后繼無人,一個兩個的不學(xué)無術(shù),平日里只會吃喝玩樂,文不成武不就,眼下連西府那邊又出了一個專心進學(xué)的種子,你們呢?嗯?你們呢?把我的臉都丟光了!”
胡亂的指著賈薔和賈蘆大罵了一通,一席發(fā)自肺腑的痛心疾首之言,把下面低頭跪著的賈薔賈蘆哥倆噎的直翻白眼,要是論不學(xué)無術(shù),這賈族老老少少上千人,您老應(yīng)該是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吧?
賈珍看著唯唯諾諾的賈薔賈蘆哥倆,心里舒服了許多,接過來尤氏重新斟的一盞茶水,喝了一口,環(huán)視一圈,總覺得今天好像少了一個人,對了,賈蓉那混小子呢?
他并不知道賈蓉和秦氏一大早就去去西城秦府探望秦業(yè)了。
昨天晚上他一男戰(zhàn)二女,折騰到了快天亮才睡下,天亮?xí)r賈蓉跪在他房門口請安的時候,他還在摟著美婢呼呼大睡,醒來后吃了早飯就因為賈蘆的事去了西府找賈赦“要個交代”去了,所以大半天沒有見到賈蓉,自然也不知道他們?nèi)ツ牧恕?p> 他平日里心情不好的時候,最好作踐賈蓉,棍打鞭抽都是常事,賈蓉因為極其畏懼他這個老子,一直都是逆來順受,沒有半句怨言。
賈珍平日里剛愎自用,不聽人言,又是家事,別人也不敢多管,有時候也就是賈政看不下去說兩句,賈珍才收斂幾天。再說了,老子打兒子,打死了都是天經(jīng)地義,打個半死不活又算的了什么?
管久而久之,隔三差五打一頓賈蓉,已經(jīng)成了賈珍的一個習(xí)慣,似乎幾天不打賈蓉,心里就覺得空落落的,不得勁。
他只是以為賈蓉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吃喝嫖賭去了,剛剛平復(fù)下去的怒火,像是被人潑了一桶汽油,又熊熊燃燒起來。
“這個畜生,又跑出去鬼混,來人,去把他給我找回來,看我不好好修理修理這個混賬東西!”
旁邊的尤氏連忙開口勸道:“老爺,蓉兒和秦氏一大早就出門去他老丈人家探病去了,您起的晚,不知道,我還沒來得及跟您說,想必,不多會就要回來了?!?p> 尤氏最不愿在賈珍發(fā)怒的時候摻和,可想起來賈蓉素日里對她還算恭敬,以后她又得指望著他過活,這個時候,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開口相勸。
賈珍素來暴虐,她這個正房太太往日里吃了不少苦頭,挨的打也沒少過,她現(xiàn)在快三十了,早已“人老珠黃”了,賈珍極少再去她的房里過夜,她和賈珍,就像西府里的二老爺和二夫人一樣,之間只剩下了夫妻情義。就連自詡圣人子弟的賈政,平日里也只在兩房年輕貌美的姨太太房里過夜。
她可不敢在賈珍氣頭上說話,這樣純粹是給自己找麻煩。
聽到秦氏的名字,賈珍的眼里閃過一抹貪欲,想起那張千嬌百媚,傾國傾城的小臉,曼妙的身姿,還有那勾魂奪魄的目光,賈珍只覺得心里一陣火熱,連下面都有點蠢蠢欲動起來。
“誰又病了?怎么他們家的人一天到晚生病,都是泥捏的嗎?”賈珍氣急之下,連賈蓉的老丈人都罵了進去。
平日里,秦氏就是經(jīng)常借著身子不適的名義不與他相見,不過這倒也是事實,自打秦氏進他們寧國府家門以來,妥妥的就是一個藥罐子,三天兩頭的生病,宮里的太醫(yī)都快把家里的門檻給踏破了。
尤氏面色訕訕,不敢接話,賈珍又對一直跪著的賈薔和賈蘆說道:“其他六房的那些哥兒,一個成器的都沒有,只會靠著族里的救濟混吃等死,西府以前也不比咱們府好到哪里去,那寶玉雖在族學(xué)里讀著書,可這般大了,連蘭哥兒都不如,四經(jīng)五書都沒讀完……”
賈珍喝了口茶水,繼續(xù)說道:“咱們府是長房,理應(yīng)在西府之上,可這自從二代榮國公橫空出世后,咱們府就算是沒落了,如今兩府的香火情全落到了西府那?!?p> 自從賈代善襲了二代榮國公的爵位后,兩府原本長次的順序就發(fā)生了變化,雖然賈代化也襲來一等神威將軍的爵,還做了位高權(quán)重的京營節(jié)度使,可這些在一個國公的爵位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那可是歷代武勛的最高榮譽啊。
所以,賈代善承襲二代榮國公爵位的那幾年,頂著一頂寧國公后代帽子的東府,竟慢慢的出現(xiàn)依靠西府而活的趨勢。
原先兩府共同擁有的,那些在武勛一脈的香火情,就落到了二代榮國公賈代善的身上,賈代善死后,這香火情也會像爵位一樣“世襲”,落到了賈赦和賈政的身上。
不過因為賈赦和賈政都沒有“承襲”這些香火情的資格,這些香火情至今都在老太太那里保存著,以后,怕是要都留給她的心肝寶貝開心果賈寶玉的。
而東府雖然比西府富裕太多,可除了倉庫里那一堆早晚會花完的金銀,還多出什么?他賈珍身上的那個三品威烈將軍的爵?還是他兒子賈蓉身上正五品龍禁尉的官?
真要比起來,賈赦身上的一等將軍爵完勝他的三等威烈將軍爵,賈璉身上正五品的同知對上賈蓉身上正五品的龍禁尉,也是旗鼓相當(dāng),甚至不落下風(fēng),隱隱在其上。
還有賈政身上那個正五品的工部員外郎的官,更別提那些不能用金錢衡量的,極其珍貴的武勛一脈香火情了。
若是他賈珍得到了這些香火情,他身上的三等威烈將軍的爵,往上提一提,甚至恢復(fù)賈代化身上的一等神威將軍也不是沒有不可能。
一等神威將軍的爵要比賈赦身上一等將軍的爵還要貴重。這就是為什么賈珍一直想方設(shè)法,死命討好賈赦和賈政的原因。
這些也都罷了,本來就不是他的,他雖然眼紅,可也不能強取豪奪,真要惹的賈母大怒,進宮尋太上皇告他一狀,莫說他身上這個三等威烈將軍的爵,怕是連他那條命都要保不住。
比爵位,比官位,比人情,都比不過,再比比未來?賈珍登時又寒心了。
賈寶玉雖不成器,若是未來那些珍貴的武勛一脈香火情落到他的身上,絕對是做什么都能順風(fēng)順?biāo)?。再有一個年紀雖小,卻一心上進的賈蘭,聽說極其聰明,賈代儒也在族學(xué)里斷言道:榮國府日后高中者,必由賈蘭而起??扇缃襁B賈琮那個卑微的庶孽都知道讀書上進了。
寧國府和榮國府就像舌頭和牙齒,相依相生,少了誰,都是極大的損失。雖然兩府的大事面前,團結(jié)一致,一致對外,可背地里,難免少了一些融洽和氣,多了一些針鋒相對。
外面都說賈府富貴至極,可這個“賈府”,更多的時候,更多的份量,都是指西邊的榮國府。
他賈珍在外面絕大多數(shù)的面子,也是別人看在榮國府的面上,這一點他如何不知?可今天,他拿著東府和西府比較了一番,比完這個比那個,到頭來卻悲哀的發(fā)現(xiàn),自己這邊除了庫房里的銀子比西府多一點外,其他的,真是拍馬難及。
誰也不嫌白花花的銀子多了晃眼,可他寧國府又不是商賈之家,比起庫房里的金銀,最重要的是爵位,官位和人情啊!
如今倒好,比什么都夠嗆,連未來都沒有了,他賈珍也有一點自知之明,心里知道他以后要是死了,他兒子賈蓉只能襲個五等將軍的爵,這個五等將軍爵對于普通百姓家可能是權(quán)利的代表,可在他們這些武勛門第里,算個屁啊,莫說是個一等的男爵,怕是連京營里的一個游擊將軍都比不過。
而西府那邊,即使賈赦死了,賈璉也能襲個三等將軍,老太太再拿出一點香火人情出來給賈璉,請那些在朝中手握大權(quán),欠著賈家人情的武勛公侯們運作一番,混點軍功,說點好話不費多少功夫,三等就要變一等。
即使爵位提不上去,給賈璉在京營十二營任意一營里安排一個手握兵權(quán)的參將,也不是難。
只此一點,他們東府就望塵莫及。
賈寶玉現(xiàn)在不好功名利祿的性子,賈珍打心底里高興,賈蘭年紀還太小,即使以后中了舉,也得最少十年后。
他原本一直想方設(shè)法的想從賈母那搞一點武勛一脈的香火人情出來,可賈母就像捂著傳家寶一樣,藏的嚴嚴實實,半點想給他一點的意思也沒有。他才把想法放到了賈赦,賈政的身上,還讓賈蓉和賈寶玉交好。
可又冒出一個賈琮,今年已經(jīng)八歲,又如此的好學(xué),看起來也不是蠢笨之人,說不定過個三四年,就能參加科舉,萬一高中了,那西府那邊前途不就更加的一片光明?
再看看自己這邊,加上自己,滿打滿算四個男丁,如今就賈蘆一個在族學(xué)里讀書,以后有科舉的資格,可這個賈蘆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貨色,吃喝玩樂,仗勢欺人一個頂別人十個,若是做起學(xué)問來,別人一個頂他十個!更別提早就下學(xué)的賈蓉和賈薔了。
他們這樣的勛貴人家,想要富貴長存,只有兩個法子。
太祖鐵律:凡武勛世家,須以軍功承襲爵位,無功者不與承爵。
什么意思?就是說想要襲承襲祖宗的爵位,就得去軍伍中苦熬,以軍功襲爵。以軍功承襲的爵位是世爵,手中有實權(quán),可以傳于子孫后代。
而賈赦和賈珍身上的爵位是承爵,手中沒有實權(quán),爵位比起世爵是天壤之別,不可同日而語。承爵一般世襲三代后,就徹底廢除了,到了賈珍這,已經(jīng)是第二代,等再到了賈蓉那一代,就是最后一代了。
可這種世爵并不好得到,到一直都不太平,蠻族屢屢叩關(guān)的九邊去苦熬,不是人人都有這個勇氣的,誰放著好好的榮華富貴不享,冒著生命危險去撈那不一定能得到的爵位?
這條路太難,也太危險,賈珍不愿意,賈蓉他們更不愿意。所以,這一條路,對于他們來說,行不通。
第二個法子就是科舉,歷朝歷代,都是士大夫的天下,平常的寒門學(xué)子即使高中了探花,進士或者狀元,沒有關(guān)系,能在一板磚拍下去,砸死十個人有五個人都是當(dāng)官的京城里僥幸當(dāng)個八品七品的小官,已經(jīng)是天大的幸運了,而且這個八品七品的小官還不一定有實職。
他們大戶人家和那些寒門學(xué)子還不一樣,他們有的是關(guān)系和金錢,讓自己家高中的子弟在為官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甚至很多中了舉人的大戶人家子弟,就能輕輕松松的謀個五六品的實職。
可惜,如今西府已經(jīng)有了兩個讀書的種子,而自己這邊,屁都沒有一個,這讓賈珍心里非常惱火,看到跪在下面唯唯諾諾的賈蘆,再想起今天丟的臉面,氣頓時不打一處來。
一腳把賈蘆踹倒在地,怒罵道:“你這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混賬,從今日起再在族學(xué)里不好好進學(xué),以后不給我考個舉人回來,看我怎么收拾你!”
被賈珍一腳踹翻的賈蘆,大氣都不敢出一個,連忙爬起來重新跪好,感受到肩頭火辣辣的疼痛感,不由得在心里哀嘆一聲:我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