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過了晚膳的時辰,外頭的小太監(jiān)喜滋滋地進來報皇上要來了。
“皇上如今可再不冷著娘娘了,這可是頭回來咱們這兒呢。”綠衫子樂得合不攏嘴。一旁的綰妍聽了,正要摘了長長的護甲揪一把綠衫子的臉,聽到外頭的動靜,也起身迎出去,邊走邊瞪了綠衫子一眼,小聲地笑:“等皇上走了,看本宮怎么收拾你?!?p> “皇上駕到!”珠簾被掀起,楚岐繞過那扇黃花梨屏風踱步進來。想到上次之歡,綰妍面上一紅,心便與那簾上嗒嗒作響的珠子一起亂了。
“綰妍給您請安”她迎上去給他奉茶,模樣嬌俏可人,“蘇州的碧螺春,您嘗嘗吧?!?p> 這是她最愛的茶,此次為著招待他,她還在帶入宮的一小罐極品茶葉中用小鑷子挑出最幼嫩的來,烹茶的水是從梅花上掃下來的雪水,若論“清、活、輕、甘、?!保际且坏纫坏暮?。
“唔……以后記得朕只喝六安瓜片?!背獟吡艘谎勰遣?,自顧自的在案邊坐下來,環(huán)顧著周遭的陳設(shè),“這翊坤宮……你可還滿意?”
她端著那盞茶尷尬的立在那兒——不知道他愛喝什么茶,確實是她的疏忽。她垂眸看著手中的茶盞,心里有些失落,惋惜道:“皇上賜的自然是好的。”
他看了她一眼,喚她過去坐。綰妍這才訕訕的放下了茶,湊過去乖巧的坐著,他拉過她的手讓她坐近了些,一面端詳著她指尖的蔻丹,一面低聲道,“你父親將你交給朕,朕自然會好好待你?!?p> “多謝皇上?!?p> 他親昵地捏了捏綰妍的耳朵,“入宮也有一段時日,可會想家?”,語畢想起她的家世,眉眼間不動聲色地帶上幾分疏離。
“倒是很想的,不過父親總是忙著各處的事兒,臣妾在家難得見幾次,所以素日里與母親更親厚些,不過母親與臣妾可以在太后宮里相見?!彼晃醋⒁獾剿毼⒌淖兓?,眉飛色舞地念叨起來。
“對了對了,母親在家里常常教導臣妾要好好與您相處,也讓臣妾轉(zhuǎn)告您,皇上天資聰穎,一定會振興楚國的?!彼A苏Q劬?,想起了母親對她的叮囑,老老實實按母親教她的話說。
“你很喜歡你母親,是么?”他聽完她的話,眼里是著讓人捉摸不透的情緒,自然而然地松開了握著她的手,旋即在綰妍沒有留意到的時候,暗中給了馮安一個眼色。
馮安心領(lǐng)神會,也恰到好處地提醒道:“圣上,大臣們還在勤政殿等您?!?p> “你身上還沒大好,先保養(yǎng)著身子,朕過幾日來看你?!?p> “恭送皇上”綰妍禮數(shù)周全地送他出去。想到那夜的繾綣溫柔,她心中泛起一陣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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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分,承乾宮內(nèi),濃梅香的細煙徐徐繚散著。這兒的陳設(shè)之豪華僅次于坤寧、翊坤二宮,楚岐為了彌補她只能住第三品的宮殿,別人宮殿除了主位總要擠上幾個低位嬪妃,這承乾宮就允她一個人住,如此恩寵當真是羨煞旁人。
許湄將面前的坐胎藥一飲而盡,末了將碗重重的摔在桌上,發(fā)髻上的釵環(huán)泠泠作響。再看那碗——靛青色冰瓷碗上又多了幾根可怖的長裂紋。
有婢女進來通報,皇上來了。
“給皇上請安。”她不似別的嬪妃有不快就恃寵生嬌,見著他就嬌聲抱怨,她故作敷衍地行了個禮。
美人冷著一張臉不發(fā)一言,細心如他,又是好幾年都伴在身旁的,怎么會不知曉?
許湄被他扶起,仍是按著規(guī)矩給他奉上六安瓜片,楚岐看著她難得慪成這樣,心里一疼,遣了眾人下去,才放了架子攬過她,溫聲細語地問:“怎么了?”
“這坐胎藥喝了總不見效......”許湄兩彎秀眉微蹙,只悶悶地嘆氣,“湄兒盼著給您生個孩子?!?p> 楚岐以為是什么大事,聽了這話拍了拍她的肩,笑道:“心急傷身,反而求之不得。你若有空就多去寶華殿祈福,就不要往翊坤宮跑了吧?”
他竟然知道自己去過翊坤宮了,是底下人告訴他的,還是被那鄭綰妍搶先一步,已經(jīng)在皇帝面前告了自己一狀?
自己在皇帝眼里一向是懂得避嫌,不置喙前朝之事的,若是被那個女子透露了風,只怕是不好。許湄暗自后悔,方才不該在翊坤宮為了譏諷昭妃,而提起鄭家之事。
許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猶疑,再看她一雙杏仁大眼,盡是嬌憨之情。她賭氣地捶了他一拳,巴掌大的小臉紅撲撲的,“臣妾才不要去翊坤宮了呢,那鄭妹妹好大的架子。臣妾與她同為妃位還比她早入宮幾年,倒還要看她臉色?!?p> “鄭家的人……跋扈些也無妨?!背獢[弄著許湄的頭發(fā),云淡風輕地聞了聞她發(fā)間的茉莉香味,仿佛在說一件有趣的事兒。
“皇上,臣妾不怕她,只是怕您的心不在湄兒這里了。”許湄冷靜地盤算著,只覺得越發(fā)看不懂眼前溫柔閑散的帝王,她閉上雙眼,想將心里的雜念拋出去,嘴上說著強迫自己心安的話,“只要有皇上在,我什么都不怕?!?p> “朕知道你懂事”楚岐促狹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朕的心里一直都有淑妃你?!?p> 許湄滿意一笑,便倚在他懷里。她的左手順著滑緞摸上來,握住自己脖頸上掛著的獅子樣式的白玉佩,試圖用自己掌心的溫度將它暖起來。
在楚岐看不見的地方,許湄的表情冰冷得像一座雕塑。她盯著插在寶瓶中的一株梅花,目光逐漸幽深,最后只余一片無悲無喜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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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朝里又有一些事,楚岐沒怎么翻牌子,后宮中人心里打著各自的算盤。
冬夜的風很冷,可是殿內(nèi)溫暖如春,綰妍擁著一本菜譜,流著哈喇子進入了夢鄉(xiāng)。
夢里她來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眼見一個女子坐在鳳位上,頭上的寶冠墜著大顆大顆的東珠。座下的妃子們對這那女子叩拜唱禮,她們侍立在下頭,盡管是風姿綽約、盡態(tài)極妍,卻依然只能遠遠看著那女子。
綰妍立在眾人之中,輕嘆:“只擁有美麗皮囊的女人,永遠到不了那個位置。”
突然眼前越來越亮,像是破曉時的初陽那樣耀眼,待到那光華散盡,滿殿的女子們突然消失不見了。蒙蒙霧靄之間,只有她和座上的女子遙遙相對。
綰妍慌了,不住地大聲呼喊著,她竭盡全力的呼救,如一滴水消失在水中一般,被濃濃的霧氣吞沒。
她沒了法子,想去問問那女子,正這么想著,一陣風從腳底升起,自己已是落到那女子面前。綰妍想將那座上女子的容顏看清楚,卻如霧里看花似的看不清。
那女子抬起模糊的臉,在綰妍的一呼一吸之間,那女子面容漸漸清晰起來。
她竟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綰妍嚇出了一身冷汗,悚然的寒意浸透骨髓。
四目相對之時,那女子目光空洞,面無表情,旋即皺紋飛速地爬過她白皙的面龐,像結(jié)上一層網(wǎng),滿頭烏發(fā)似籠上一層白霜。綰妍喉嚨里的尖叫仿佛被自己吞下去,怎么都發(fā)不出聲音了,只能瞪大眼睛看著這怪異的景象。
恍然間,那女子沖她嫣然一笑,一滴眼淚從長睫毛中緩緩地滑落下來,拖著水跡,翻過臉頰上深深淺淺的溝壑,在腮邊干涸。
囡囡想吃肉
①關(guān)于烹茶的水,資料如下:【宋徽宗趙佶在《大觀茶論》中說:清、輕、甘、冽,后人加“活”字,構(gòu)成論水的標準:清、輕、活、甘、冽,其中清、活、輕屬于水質(zhì),甘、冽屬于水味?!?,所以我寫了梅上的雪水嘿嘿 ?、凇叭缫坏嗡г谒小边@一句借鑒博爾赫斯在《另一次死亡》里寫的:【“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仿佛水消失在水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