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
楚岐合上奏本,掃了一眼座下眾人,見大家臉上都有了困意,話也不怎么說了,便緩聲道:“既然此事已有了頭緒,大家去早些休息罷,詳情咱們明日朝上再議?!?p> 眾人謝了恩,規(guī)規(guī)矩矩地退了出去,背著楚岐偷偷地打了個哈欠。
楚岐挽著袖口喝了茶,見素華也是轉(zhuǎn)身欲走,急急地喚道:“誒……素華留下?!?p> 素華心里微微訝異,仍是聽了腳步,向他拜了拜:“皇上。”
楚岐將在周圍侍奉的宮人遣了出去,“馮安,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
“回您的話,子時三刻?!瘪T安送走了議事的大臣,折返進來回話,“可是要去坤寧宮?”
“給公孫大人賜座看茶,好了便下去罷?!?p> “是。”
“素華,朕馬上要做父親了?!背哪樕想y得掠過一絲窘迫,有些不安地看著案上的玉璽。
素華微微一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向楚岐揚起手抱拳相賀:“臣還未恭喜您……”
楚岐搖了搖頭,打斷了眼前人的假恭謹(jǐn),語氣多了幾分漠然:“你覺得……朕高興么?”
“臣覺得……”,素華看向閃爍著的燭火,余光掃過楚岐龍袍外頭罩著的玄色狐裘。他收回了目光,旋即沉聲道,“您不高興。”
楚岐將脖頸向后拗,盯著雕畫著二龍戲珠的木梁,像是挪不開眼似的,心思飄忽得老遠。良久,殿內(nèi)響起極輕的嗤聲。
“胡說,初為人父誰人不喜?”
剛說出口他嘴角就勾起一個諷刺的笑——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見素華仍是不動聲色,他便覺得在素華面前偽裝很是無趣,聲音低了幾分,也改了口。
“那你且說說,朕為何不高興?”
“就如您方才看這梁上頭的二龍戲珠似的,如今,楚國也是這樣?!?p> 這是實話,且正如楚岐心里所想的那般——嫡子出世,有些人的心思昭然若揭,已經(jīng)是坐不住了。
楚岐站起身,踱著步子走到素華那去,曳地的大氅隨著他的腳步一寸一寸地拖行著,像是一柄銼刀刮在他的心上。
見楚岐起身了,素華自然沒有依舊坐著的道理,他站起身,極為守禮地半垂著頭,旋即聽見楚岐湊近在他耳邊輕笑道:“你總是這樣大逆不道?!?p> 素華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唇角亦是勾起,一如那人話中浮沉著的笑意。
只聽得外頭響起太監(jiān)尖細的聲音:“恭喜皇上,皇后娘娘誕下了一位小皇子!”
楚岐往門那邊的方向走著,聞言像是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身子晃了晃,素華快步上前扶住他。
“好歹是吳家,不是鄭家?!?p> 楚岐覆上素華的手,輕輕地拍了拍,重新站穩(wěn)了身子:“朕知道。”
素華看著楚岐推開門走出去,只覺他的背影甚至有些凄冷的意味。父子相疑,夫妻相離,萬人之上,當(dāng)真就是無人之巔。
門外,馮安尖細的聲音挑開風(fēng)雪的一道利刃:“皇上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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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的宮人們?nèi)邕^年一般高興:自家的皇后娘娘誕下嫡長子,居功至偉;再瞧瞧這院中要凍成雪人一般的嬪妃們,試問今后誰的地位能越過皇后去?
其實這話本就可笑,皇后是六宮之主,皇上元妻,早就是后宮第一人。坤寧宮宮人們心中久違的竊喜,無疑是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
“皇上駕到!”
楚岐下了輦,甫一踏入坤寧宮的門,便被這奇詭之幕驚得退了半步。昔日在他面前千嬌百媚的妃嬪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在院內(nèi),頭上身上都積了半掌厚的雪,如冰雕似的巋然不動,像沒有了生氣似的。
他不是不知道皇后生產(chǎn)眾妃祈福的規(guī)矩,只是……他定睛一瞧,嬪妃們膝下應(yīng)有的蒲團無影無蹤,這些柔弱的女子竟硬生生地跪在冰天雪地里。
“這是怎么回事!”他死命地壓著暴怒,語氣微微上揚,外人聽來只覺有幾分急切,不知他說出這話的同時,袖中的手掌已然攥得緊緊。
他是她們的天,是誰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來作踐她們?
知書知道此事定然是觸了皇帝的逆鱗,她從內(nèi)殿踉蹌地跑過來,撲通一聲跪在楚岐腳下,在雪里砸出兩個小小的坑,垂淚道:“皇后娘娘難產(chǎn),是眾位娘娘祈福心誠,才使娘娘逢兇化吉的……”
楚岐咬著牙聽知書說完,皇后是六宮之主,又是從鬼門關(guān)門口走了一遭的,他自然是不能對皇后發(fā)怒??晒蛑倪@些人,雖是妃妾,可畢竟是皇家妃嬪,與民間可由正室隨意責(zé)罰的小妾不同,何況,其中有不少是朱門貴女……
他瞥了一眼跪在最前頭的許湄與綰妍,只遙遙一眼,他心都要碎了。
可大庭廣眾之下拂了皇后的臉面,不是一個皇帝該做的事情。寵妾滅妻的帽子,只要戴上了皇帝的頭,就摘不下來了,就連皇帝死了,史官提筆也要罵上百年的。
他冷然地丟了一句“祈福心誠則靈,何必拘于形式?!?,便往內(nèi)殿的方向走。
綰妍如被冰封著的一朵梅花似的,閉著眼睛,如醉了一般意識模模糊糊。聽見后頭響起熟悉的腳步,綰妍小小的身子動了動,一點碎雪從她頭上滾落下來。她艱難地睜開眼睛,嘶嘶地輕喘著氣,終于在他經(jīng)過她身旁之時,用盡了氣力伸出手,摸到了他的衣角。
他一刻也沒有停留。
綰妍腔子里突然涌上一陣暖流,汩汩地從心口那兒流至四肢百骸,她眷戀這樣的暖意,不由得微笑起來。
好暖,好熱!
在這越來越?jīng)坝康呐髦?,她什么都看不清了,眼睛慢慢地闔上,又好像什么都聽不見似的,落入了一片無聲無息的黑暗之中。
知書也算乖覺,見著楚岐終究還是站在皇后這邊,趕緊招呼人去扶各位娘娘小主起來。眾妃嬪如臨大赦,旋即像是被抽走了骨架一般軟了身子癱倒下來。奴婢們從遠處奔竄過來,手忙腳亂地將各自的主子往偏殿送。
什么祈福,當(dāng)真是與上刑似的!除了坤寧宮宮人之外的所有人都在腹誹:皇后佛口蛇心,在生死之間終于隱藏不住本性,一把將臉皮撕破,狠心得竟像個羅剎似的,要拉著這么多人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