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兩相知

　　起風了，龍涎香順著風勢緩緩地飄過來，他的聲音驀然近在耳畔，也如春日的風般柔煦，聽得綰妍心神欲醉：“先前聽人說你病了，如今可好了？”

　　綰妍縮著腦袋點了點頭，囁嚅著應聲：“臣妾不過是有些累著，實在是算不上病，休息了兩日便大好了?！?p>　　“怎么越發(fā)嬌羞，你尋常時并非這般性子?！背怂谎?，有些日子不見，難免起了揶揄之心，“莫要來誆朕，滿宮里誰不知道你最專橫跋扈的？”

　　綰妍暗暗瞥了他一眼，正要反唇相譏，可他手中醬色小壇子上貼著的那枚黃紙，猶如西天佛祖鎮(zhèn)妖的金磚，直直從她天靈蓋砸下來，壓得她這小妖怪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這東西原本是她私下玩兒的，誰成想半道遇上截胡之人？他將東西帶回去便罷了，若是被旁人看見她上頭寫著的……傳出去她還要不要臉面？

　　什么天下第一酒仙，生生要讓人羞憤至死了！

　　綰妍斂了羞色，這般想著，心一橫，大著膽子探身過去夠那張紙，試圖將攥在他手里的短處毀尸滅跡，面上笑得諂媚：“皇上盡管將酒拿去，這上頭的……??！”

　　楚岐眼尖，身手比之綰妍好得多，他瞧著綰妍明目張膽地撲將過來奪，瀟灑地托著酒壇子側(cè)身一轉(zhuǎn)，“哼”了一聲，笑意卻再也掩不住。

　　綰妍撲了個空，穿著花盆底鞋子哪里踩得穩(wěn)？那凝在嘴角的嬌笑還沒來得及收，緊接著就驚呼出聲。

　　眼見就要跌一跤，她沒了法子，慌亂間也顧不上什么尊卑禮數(shù)，一把就要揪上他的衣裳。

　　電光石火之間，她只覺得這動作熟悉得很，旋即是淡淡的心酸。

　　那是皇后生產(chǎn)之夜，她跪在雪里，聽著他的動靜，終于等到他咯吱咯吱踩在雪里的聲音，近了，近了。

　　她如一株漂泊的浮萍，向他伸出手，盼著他能……

　　盼什么呢？

　　最終也不過是摸到了冰冷的衣角。

　　綰妍像是猛然間明白了什么，手的方向在中途稍稍一偏，不往他那邊去了。

　　但，不過須臾之間，她那戴著瑪瑙鐲的纖細皓腕，被他伸出的手緊緊握住——那只手比她的身子暖得多，緊接著，像是有無盡溫厚的力量，從與之相觸的掌紋間，分分寸寸地蔓延至她的心里。

　　那只手的力氣很大，綰妍借著那份力氣被半拉到他懷里，終是站穩(wěn)了身子。

　　綰妍垂著眼，有些恍惚地看著他握在她腕間的手，鼻子不爭氣地一酸。

　　楚岐沒想到綰妍會這般莽撞——看這架勢是使了吃奶的勁兒竄過來。他下意識伸手去扶她，壇中的酒受了顛簸，便從先前的口子里飛出來。

　　一時間酒香四溢，風也像是醉了似的，輕柔得有些繾綣的意味。

　　楚岐鼻子一動，瞥了一眼被酒浸得濕答答的袖子——不用嘗，光聞聞味兒，他也知道這壇子酒是釀得極好的……

　　見眼前人半依偎在他懷里堪堪站定，卻低著腦袋不知在想些什么，楚岐輕咳了一聲，也不惱濕了袖子的事兒，反倒嘲笑她：“這是怎么了，莫不是吃醉了，想行刺于朕么？”

　　直到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綰妍才收了心神，難為情地從他懷里掙出來退了半步。

　　“臣妾失儀……”

　　綰妍瑤鼻翕動，這才發(fā)覺兩人周身漫卷著酒氣，她瞟了一眼楚岐正淌水的袖子，生怕自己再激怒了他，忙取下別在腰間的小絹子為他擦拭。

　　楚岐將胳膊送過去，一副任君采擷的樣子：“既然御前失儀了，便知要受罰的罷?！?p>　　綰妍聞言動作一頓，自知理虧，也不辯了：“任憑您發(fā)落?！?p>　　“那你告訴朕，方才急什么呢？”

　　綰妍估摸著擦干凈了，將他的袖子拂了拂，又將浸了酒的帕子攥在手里，嘟噥道：“臣妾要將那張字揭下來撕得稀碎?！?p>　　楚岐看著她的樣子，自覺有趣，噗嗤一笑，奇道：“這是為何？”

　　綰妍睨了那醬色小壇子一眼，低下頭怏怏道：“若是傳揚出去……臣妾再不要做人了！”

　　“落在朕手里為何會傳揚出去？”他將那張四四方方的黃紙小心地揭下來，紙上的字已然被酒洇濕了，只隱約可見幾個娟秀的字。

　　他的心驀然一軟，嘴上不肯輕縱了她，不由語調(diào)上揚：“方才你口口聲聲將東西送給朕，這便是朕的了，至于如何處置自然是由朕做主……昭妃要出爾反爾么？”

　　酒仙鄭綰妍。

　　天下第一杜康。

　　這兩句話如魔音般在她耳畔回響，綰妍仿佛看見六宮中的小宮女與小太監(jiān)們，躲在她看不見的地處，在茶余飯后，嘰嘰喳喳地笑著昭妃娘娘的糗事……

　　綰妍聽他這般說，心想這東西終究是要不回來了。她盯著他捏在指尖的那張紙，旋即認命地閉上眼睛，像是即刻就趕赴刑場似的。

　　楚岐看著綰妍的臉色一點一點地紅起來，嘴角輕揚，更有心要逗趣了，將酒壇塞回綰妍懷中。

　　綰妍猝不及防地看著懷中的酒壇，以為他大發(fā)善心將東西還給她，嘴還沒咧開，只見楚岐抬腳就走了。

　　誒……

　　她雖不知他葫蘆里賣什么藥，卻趕忙反應過來，邁著小碎步急急跟在他后頭，將兩人的距離穩(wěn)在半步的位置。

　　“既然皇上不要酒了，便將那東西還給臣妾罷……”

　　她看不見楚岐的臉色，只聽得兩句話從前頭輕飄飄地，被沁著酒香的風吹到后頭來。

　　“不給?！?p>　　“朕就要這個。”

　　“可是……”綰妍嘆了口氣，見這位主兒心意已定，也懶得多費唇舌。

　　“你走前頭來些，朕跟你說話累得很?！背捯魟偮?，知道綰妍定要嘰嘰咕咕什么不合規(guī)矩之類的話，便自顧自地停了腳步。

　　確實是不合規(guī)矩。

　　只是，眼下不過是天知地知，他知她知。

　　“兩相知?！彼蝗恍ζ饋恚嗣菩牡哪菑堻S紙。

　　楚岐突然止步，待綰妍反應過來住了腳時，已經(jīng)走到與他并排右側(cè)了。

　　綰妍暗暗咬了下舌尖，正要退半步，他卻一把將她拉住，毫不客氣地道：“就這樣。”

　　綰妍一怔，對上他的眉眼，只覺得臉越來越燙。

　　一時間，她只覺得仿佛這天地萬物都靜止了，凝成一塊怎么都化不開的蜜糖。

　　綰妍癡癡地想：這酒真是濃啊，她好像已經(jīng)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