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總是那么防不勝防，它來得如此毫無征兆，如此任性隨便，讓人對它無可奈何，無計可施，唯有逆來順受地深陷其中而毫無知覺?；蛟S是風(fēng)，又或許是飄零的落葉，更或是遠(yuǎn)方忽而傳來的不知謂何的古怪突兀的聲音，方能終于通過寒顫或驚嚇回到現(xiàn)實。
不知是觸物、觸景、還是觸了什么人，再睜開眼時還是在城里的街上，但身旁的行人卻都忽而帶了小城的鄉(xiāng)音，再回首時你提了一壺酒緩步而來。我笑，而你則嗔怪道：“讓我久等了?！?p> 說起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算什么呢？與親情無關(guān)，與風(fēng)月無關(guān)，你我之間，算是忘年之交吧，但真正的至交又怎能連對方的名姓都不知道？一直以來我就只知你是個喜愛飲酒的老頭，你的年歲與其他喜好，我一無所知亦不感興趣。記憶中，我也不曾向你透露過我的什么信息，緣分就締結(jié)在那一次街角的相遇里。
那年我方才九歲，才放了學(xué)要回家，騎著單車拐進(jìn)了小城的一條無名舊巷里，看見有小偷趁你倚著古榕樹睡覺的空隙，從你懷中抽走了一瓶什么。于是我便騎著車大喊：“抓小偷了，老爺爺，您別睡了，有小偷偷了您的東西！”你一下從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懷里空了，立馬跳起身追出去，嘴里還罵罵咧咧的，一點也沒有老人家該有的穩(wěn)重與沉著。不一會兒你就抱著那瓶東西回來了，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地展示你抓小偷的整個過程。我憋著笑，覺得你比我家里整日板著臉的爺爺有趣多了。后來我才知道，原來你一直摟在懷中寶貝得不得了的東西是酒，依你的話說是難得的美酒，千金難換一杯。
我素來對酒不甚了解，小時候除了敬神拜佛祭先祖的燒酒便沒再接觸過其它的酒類。你總嫌我識的酒少，不能欣賞美酒然后與你共飲。而我聽著你的指責(zé)也從未有過反駁，總以為你是對的，總以為不識美酒的人生總是有缺陷的。然而與你同飲數(shù)載，我總不能分清酒的氣味與品種，以至于你常氣不過換了包裝來誆騙我，而每一次，我都會上當(dāng)。久而久之，你亦便習(xí)慣了我是個酒癡。
南方的氣候是溫和宜人的，是以南方的景被嬌慣得玲瓏精致，全沒有古畫里潑墨的大氣，南方的人也被這氣候與景養(yǎng)得溫潤儒雅，歷來兵戈鐵馬都少與南方結(jié)緣。那時，你總說，南方的煙雨是會讓人上癮的，像鴉片一樣使人沉淪。那時，我也總反駁，照你所說，我們都是癮君子了？末了，你總是笑而不語。
沒有人知道，那段日子里的時間是怎樣被剪輯播放的。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我上學(xué)，放學(xué)，忙功課，忙考試，與朋友吵架，與父母斗氣。而你，在城中的街角提著一壺我喊不上名的美酒，總在我轉(zhuǎn)身看到的那一刻展露著笑顏。一壺酒，醉一場，所有的快與不快都與你分享個淋漓盡致。那時的分分秒秒都走得平緩而悄無聲息，我全然不曾察覺到自己的頭發(fā)長了，校服又短了。只是那日，你忽而放下酒杯說了句：“小姑娘，你該去照鏡子好好收拾收拾了?！蹦侨瘴一氐郊遥赣H打量著我說：“琳，你該換新校服了，該學(xué)梳辮子了。”我如往常一樣對母親說：“帶我剪頭發(fā)?！蹦赣H卻笑著說：“你是個女孩子啊，還是留著辮子好看。”
沙漏里的沙一點一滴地流著，我有了自己的閣樓，一面梳妝鏡，一個只裝著自己衣服的大衣柜。那日再見時你依然提著酒壺站在街角，而我身著墨綠色長裙散著齊腰的長發(fā)。彼時，你說的第一句話是：“長成大姑娘了，真好看?！碑?dāng)我們與往常一般推杯換盞時，你無意間抱怨了句：“高樓大廈建了好多，路的樣子全變了，為了這壺酒我竟然迷路了。”然后我說：“多好啊，小城越來越繁華了。”而你依舊只是笑，忽而問：“大學(xué)還留在小城里嗎？”“也許吧?！蔽倚牟辉谘?，其實還是向往著遠(yuǎn)方的陌生。而你或許已經(jīng)聽出了什么，卻不言語，只是笑著喝酒，最后叮囑：“出去了，是非要多留心，你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讓所有人都?xì)g喜你，讓所有事都順你意。如果得閑了，記得還回來與我飲上幾杯，我依舊等著的。”“我知道的?！?p> 終于得了長假回了家，與家人敘著舊，準(zhǔn)備著過年的事宜，然后貼對聯(lián)、逛花市、買年桔、接年、看煙花、走親戚、收紅包、又與舊朋友相聚。當(dāng)屋前的紅鞭炮紙終于掃盡時，日歷上的數(shù)字又鞭笞著我購機票收拾行李了。當(dāng)喧囂散盡時我登上了機艙，才驚覺我還有一句話忘了與你說：“北方的風(fēng)雪果然沒有南方的煙雨那種讓人沉淪的能力?！?p> 不知不覺，大學(xué)也就混到大三了。一年半以前，我還在東北的時候，我的夫家退了婚事，沒有理由，沒有道歉。我也沒有去問些什么，其實我見過那個完美的女孩，我知道，她活不長了，而他，想要陪她。反正我也還沒有畢業(yè)，也不急著成家，就這樣順其自然地退了這場可有可無的婚事吧。但可笑的是，我依舊癡戀著那個不屬于我的人，我依舊對那場明明觸手可及的婚禮耿耿于懷，本來都懂得勸慰自己要看開了。多后悔忘了去找你，也許跟你聊聊，我就能釋懷了，畢竟你總稱自己是過來人，世事都看得很通透，畢竟我一直都那么信任你，畢竟你的酒的確可以使我忘憂啊。
當(dāng)暑假來臨時我又回到小城，這次我特意常在以往相聚的街角徘徊不去，然而再回首，路邊全是面目陌生的新樓，你和你的酒卻不知所蹤了。至今我不知道是你又迷了路還是我記錯了地方。
但我依舊等著，等著什么時候月落花開，你又出現(xiàn)，在明媚的午后或是剛下過雨的傍晚，你再攜一壺酒，我們再醉一回。
終于一陣寒風(fēng)吹過，我狠狠地打了個冷顫，驚覺這里是只有風(fēng)雪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