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斜。
武陵城內,胡老爺御馬穿城而過。快馬一側,胡家管事僅憑腳力,竟能跟住胡老爺的馬,相隔不離三步遠。
他們一前一后,飛速向城北的胡家大宅趕去。遠遠的,已經能看到胡家大宅被一隊兵馬團團圍住,水泄不通。說是兵馬圍宅,可那些兵馬卻并不象是什么訓練有素之士,倒像是幾十個地痞流氓套著官府兵服,胡亂倚靠在胡家大宅的院墻上,兵器也雜亂地擺在地上無人看管。遠遠瞧見有快馬奔來,這些兵馬才如夢乍醒,匆匆撿起地上的兵器,湊起了一列隊伍。
大宅外早設下了路障,胡老爺的馬在路障外發(fā)出一聲嘶鳴,停下了腳步。
“你們是什么人!為何圍住我家老爺府邸!”胡家管事一路飛奔過來,竟不見絲毫喘息,兩句大喝聲如洪鐘,震得圍宅兵馬不由后退了兩三步。
看那兩個來人,身材魁梧,如兩截鐵塔般立在身前。尤其是那胡家管事怒目圓睜,面容似要吃人一般。這幫圍宅的士兵平日里本就沒見過什么大陣仗,這時候卻空有幾十個人馬,幾十件兵器,一個個卻是手足無措,進退不得。過了片刻,才有幾個膽大些的士兵把長槍舉在身前,壯著膽子,大聲喝問道:“來者可是胡安!”
胡老爺安撫住受驚的老馬,緩緩抬眼看向身前兵馬,氣定神閑:“在下正是?!?p> “速速下馬,不……不得放肆!”士兵強行扯著嗓子壯大自己的聲勢,卻不料喊破了音,反倒似宮里太監(jiān)似的,“我家官爺在你府里候著呢,速去拜見!”
胡家管事瞧了瞧眼前這幫烏合之眾,冷笑一聲,厲聲喝道:“好大排場!你可知道我家老爺是何許人物?進去告訴你家官爺,我家老爺在此等候,速速出來陪罪,可饒爾等性命!”
胡家管事的聲音和那壯膽的士兵截然不同,中氣十足,但凡行家便聽得出是多年武藝練就了一副好身板,腰腹力足,喊起話來才能如洪鐘一般。縱使眼前有一隊兵馬在,他的聲音也無一絲顫抖,反而在氣勢上遠遠勝過了對面,這必定是對自己的身手有十足自信,知道眼前這幫弱兵奈何不了自己,才能有這般底氣。
那幾個壯膽的士兵被胡家管事這么一喝,竟又膽怯起來,擠在一堆,只互相把對方往前推去,卻無一人再敢出來答話。
就在這時,胡家大宅的門打開了。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人從大宅中走出來,面相慈和地看著胡老爺主仆二人,微笑著拱了拱手。
“胡老爺!下官久候了?!?p> 這人的氣息十分平穩(wěn),與那虛張聲勢的小兵全然不同。看他雖然行為舉止文縐縐的,身形卻絕非柔弱書生,步法穩(wěn)健,雙臂有力,不是凡俗之輩。
胡老爺在馬上向那人抱了一拳,高聲問道:“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是哪路朋友?”
那人整了整衣衫,從懷中取出一塊官牌,舉在手中,向胡老爺答道:“在下曾國藩,朝廷新任兵部左侍郎,見過胡老爺。”
胡老爺久在江湖,對江湖事所知甚詳。曾國藩這個名字,他曾聽過。
大約二十年前,湖南曾有一個少年俠客,處處行俠仗義,懲惡鋤奸,在湖廣一帶頗有名氣。道光十一年,益陽水災,流民無數。這個彼時年僅二十歲的少年俠客只身前往益陽,說服當地官員賑災救民,命當地富戶捐糧。當地富戶不僅不肯捐糧,反而坐地起價,趁機斂財,更雇傭了一伙地痞守住糧倉,前來取糧者不論政府官員還是流民百姓,一律亂棍打走。少年俠客聽說后,提了一根棍子,只身前往富戶糧倉,一人打跑了幾十個地痞,所向披靡。他又痛打黑心富戶,逼他們開糧倉,終于穩(wěn)定了益陽災情。此事曾在湖廣一帶廣為流傳,百姓無不稱頌。
若胡老爺沒有記錯,那個少年俠客的名字,就叫曾國藩。
當年益陽一戰(zhàn)成名后,曾國藩這個名字就突然在江湖上消失了。如今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卻已是堂堂兵部左侍郎,朝中二品大員了。胡老爺對江湖上的俠士一貫敬重,既然這位官爺就是當年的益陽英雄,這個面子胡老爺自然要給。只是,這個朝廷大員為何要來武陵胡家大宅,這讓胡老爺心中隱隱不安。
胡老爺和胡家管事走進自家院子時,看到院子里停了一輛古怪的推車。說它古怪,是因為這推車上裝了一個器械,卻不知這器械是做什么用的。
這器械,外形像是個大炮,卻比大炮要細小不少。最奇怪的,是這“炮口”,并不是一個大黑窟窿,而是密密麻麻如蜂窩一般密布著幾排小洞,也不知洞內是些什么東西。
這器械,應該是那曾侍郎的人拖來這胡家大院的,莫非是個什么見面禮?胡老爺盯著那器械打量了一陣,又看了看身后的管事,他看到管事臉上和自己一樣,一臉茫然。
大院一角,胡家大宅里所有的仆人都被聚集在一起,由幾個兵丁執(zhí)著兵器看管著。那個去茶館報信的仆人,想必是那曾侍郎派去的。如今那仆人應當還在往大宅趕來,一時半會是回不來了——又或者,早就跑了,不敢回胡家大宅了。
大院盡頭,是胡家大堂。大堂里,零散站立了幾個兵士,單手握住腰間的短刀,兵服齊整地穿戴在身上,身形筆直,比起外面那些雜兵不可同日而語。胡家管事在這幾個人身上多留意了幾眼,心中暗暗揣度這幾人雖然比外邊雜兵強上不少,但也不過是凡庸之輩,交起手來當不是自己和胡老爺的對手。他又特意走到帷帳邊,稍稍挑起帷帳些許,向里頭張望了片刻,沒見到什么伏兵。
曾侍郎見胡家管事如此謹慎,大方地笑了笑:“胡老爺家這位管事,莫非以為我曾某人敢給胡老爺設鴻門宴嗎?”
胡老爺站在大堂中央,低聲答道:“畢竟是大戶人家,難免有些仇敵,謹慎慣了。望大人勿怪?!?p> 他的語氣,比在門外時客氣了不少。這客氣,倒不全是為了曾侍郎曾經在江湖上的名聲。未見曾侍郎時,他看門外兵丁的樣子,以為屋里等著自己的不過是個當地縣令之類的小官??h令之流,他胡老爺是不放在眼里的。但兵部左侍郎,這可是朝廷正二品的大官,輕易得罪不起。
在這武陵城遇上這么大的官,卻著實奇怪。
“曾侍郎,恕小民冒昧……”胡老爺躬身問道,“侍郎貴為朝中要員,不在京城當差,來這武陵小縣做什么?”
“丁憂?!?p> “丁憂?”
“不錯。”曾侍郎緩緩答道,“家中老母幾個月前不幸辭世,故曾某人回湖南老家守孝丁憂三年。”
胡老爺的手背在身后,此刻微微握住了拳頭。
“別人家丁憂,都是父母亡故,在家中守孝。曾侍郎這趟丁憂,怎么丁到我胡某人家來了?”
曾侍郎哈哈大笑,毫不客氣地在胡家大宅大堂主座上坐了下去。胡家管事正要發(fā)作,卻被胡老爺的抬手示意給攔下了。
“胡老爺,咱們就不再故弄玄虛了吧?!痹汤尚χf道,“曾某是湖廣本地出身,少年時也曾游歷四方,洞庭湖一帶有什么名門大族我如數家珍。這武陵城可是個小城,十多年前,城里可沒聽說過有個住大宅子的胡老爺啊。”
胡老爺并不慌張,平心靜氣地答道:“小民本是武昌人,前些年做生意賺了些銀子,才來這洞庭湖邊購置了這間大宅。侍郎大人遠在京城,自然是不知道這些小事的。”
“胡老爺這可就看不起我曾某人了。”曾侍郎笑著,眼神卻銳利了起來,“曾某人在京城不假,但湖廣是曾某安身立命之地。湖廣一帶的事情,從天上到地下,曾某人都知道。你可不是什么生意人啊,胡老爺……”
曾侍郎突然探起身子,饒有興味地笑著:“不,應該尊稱您一聲,江門主?!?p> 胡家管事突然從帷幕后的暗穴里抽出一支利劍,指向了曾侍郎。立在大堂四周的兵丁也立刻將短刀拔出,刀刃整齊地指向了胡家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