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話 刺馬（三）

　　這是小千總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傷到趙貞元，也是他記憶里第一次看到趙貞元如此喘息。他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

　　如果連趙貞元都擋不住這兩個(gè)刺客，還有誰能救得了他的性命？

　　他驚慌地尖叫著，撞開身后的屋門，摔進(jìn)了父親的臥房。他聽到，院落里傳來了趙貞元的喊殺聲，緊接著是兵刃相交的撞擊聲，如雷鳴一般。他躲到了父親的床邊，縮到墻角里，緊緊捂著耳朵，卻仍擋不住屋外傳來的如暴風(fēng)驟雨般的打斗聲刺進(jìn)他的腦中。

　　他痛哭著，睜著淚眼，看到父親靜靜地躺在床上，安詳?shù)亻]著眼睛，在一片柔和的燈火中沉沉地睡著，仿佛今夜與過去幾十年來的每個(gè)夜晚都別無二致。

　　小千總望著父親的臉，嗚咽著。

　　“爹，起來呀……”他絕望地喊著，聲音被淚水含混成了一陣低淺的嗚鳴，“兒知錯(cuò)了，兒真的知錯(cuò)了……爹，你責(zé)罰兒呀，你罵罵兒，你打打兒呀……”

　　他的哭聲，漸漸化作了一陣哀嚎。

　　“你起來呀，救救兒啊……”

　　老千總只是靜靜地躺著，嘴角掛著一絲笑意，像是夢到了天國。

　　趙貞元的虎口，隱隱有些生疼。他麻木地?fù)]舞著雙拐，早已忘卻了自己為什么在戰(zhàn)斗，也忘記了自己的對手是誰。他只知道，自己有二十多年沒有這樣酣暢淋漓地打過一場架了。

　　眼前的兩個(gè)對手，若單個(gè)拉出來與他對敵，他有把握能在三五合內(nèi)將對手擊垮。但這兩個(gè)人聯(lián)起手來，卻堪比一個(gè)頂尖高手。二人像是心有靈犀一般，對彼此的每一個(gè)招法都心領(lǐng)神會，互相掩護(hù)著對方的破綻，又互相配合著對方的攻勢。與這二人對敵，似乎不是與二人交手，而是與千軍萬馬廝殺，左支右絀尚無余力，更無半點(diǎn)反擊的破綻。

　　但趙貞元能感覺到，這兩個(gè)人的力氣漸漸小了——他們的攻勢太過猛烈，開始疲憊了。

　　趙貞元卻越打越精神，越打越有力。他的臉上，竟露出了笑意，在那披散的亂發(fā)間，顯得邪魅而詭異。

　　“我趙貞元，七歲習(xí)武，二十歲當(dāng)上千總府教頭！”他癲狂地喊著，手中的鐵拐穩(wěn)穩(wěn)接住了左右襲來的四柄刀，腰間用力，兩臂一抖，露出兩膀健碩的肌肉。

　　“二十五歲，力戰(zhàn)江門刺客五十余人，殺敵無數(shù)，一戰(zhàn)成名！”他的雙拐卷著旋風(fēng)，趁兩個(gè)敵手力氣漸弱，轉(zhuǎn)開兩朵鐵花，向二人身上砸去。

　　“二十余年名震江南，未逢敵手，忠心輔佐千總府，保武昌城太平！”他的鐵拐砸在地上，打到石上，招招山崩地裂，要那兩名刺客只能躲閃，不敢接招。

　　“二十多年來，江南有多少江湖爭斗，民兵暴亂，但沒有一次進(jìn)得了武昌城！”兩名刺客四柄刀刃齊齊向趙貞元劈來，卻被趙貞元單拐接下。一聲巨響，天地色變。趙貞元的腳深深嵌入了沙土地中，擋下這四刀合力的一擊，卻紋絲不動(dòng)。

　　“你們可知道為什么？”趙貞元的臉上，露著鬼魅般的笑意，要兩名刺客心寒。

　　“因?yàn)槲亿w貞元在這里！”他揮動(dòng)雙拐，一片旋風(fēng)在院子里憑空卷起，直把滿地沙塵卷到半空，模糊了皓月星辰，看不清天地?cái)澄摇?p>　　“只要我趙貞元還在，沒人能動(dòng)得了千總府！”

　　“只要我趙貞元還在，沒人能破得了武昌城！”

　　“只要我趙貞元還在，這城，這江湖，這天下，就沒人能變得了！”

　　沙塵中，兩名刺客背靠背站著，看不清趙貞元的來路。趙貞元卻如幽靈一般，在沙塵中顛狂笑著，突然出現(xiàn)，打出一棍又突然消失。刺客勉強(qiáng)地抵擋著趙貞元的攻擊，卻早已雙臂乏力，喘息不止，每抵擋一擊都要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哼鳴。他們只看到趙貞元的身影在沙塵中變幻，雙刀勉強(qiáng)地支在身前，誰也不知道趙貞元的下一擊他們還能否扛得住。

　　就在這時(shí)，老千總臥房的門開了。

　　小千總瘋了般喊著，從臥房里沖了出來，向他自己的小屋跑去。

　　看到那沖出臥房的身影，江月容突然喊道：“秦狼，去殺小千總！”

　　趙貞元聽到這一句，如夢初醒，突然回想起了自己與這二人交戰(zhàn)的緣故。他回過頭，看見小千總哭喊著，連滾帶爬地在走廊間跑動(dòng)著。

　　秦狼聽了江月容的指示，腳底用力一躍，便向那小千總飛奔而去。

　　“刺客！你的對手是我！”趙貞元急忙停下攻勢，轉(zhuǎn)過身形，向秦狼撲殺而去。兩條鐵拐從空中打下，瞄著秦狼的后背砸去。

　　“秦狼！”江月容突然喊道，“離燕還巢！”

　　秦狼聽到這聲喊叫，也不回頭反應(yīng)，腳下只一點(diǎn)，輕盈地停下步子，雙手刀毫不猶豫地向身后刺去。趙貞元只見兩柄刀在那刺客身前翻了個(gè)花，如兩只輕靈的燕子順著春風(fēng)翻了個(gè)身，隨后直直向自己胸口刺過來。

　　趙貞元身子已飛在了空中，無處躲閃，便不做變招，只管奮力把雙拐打下去。他看得清楚，兩人都是只攻不守的路數(shù)，比的就是誰的兵刃先打在對方身上。秦狼的雙刀或許能刺到趙貞元身上，讓趙貞元身負(fù)兩處刀傷，不能致命。但趙貞元這雙拐砸下去，必定要那刺客筋骨寸斷，決無活路！

　　趙貞元大喝一聲為自己壯著聲勢，直把自己平生的武藝都付在了這一招上。他殺紅了眼，卻沒注意到身后的江月容，也已騰空而起。

　　江月容左手舉起長刀，瞄準(zhǔn)了趙貞元的后背，猛然擲去。

　　一柄長刀，裹挾著幾百年來附在這刀上的英靈，向那趙貞元的后背嘶鳴著，奔襲而去。

　　趙貞元聽到腦后風(fēng)響，又看著身前一雙刺來的雙刀，臉上的笑意凝固了。

　　他看到，院子里的沙塵漸漸落下，一襲月光灑落在院落里，好似一片潮水緩緩?fù)嗜?，在沙灘上留下了兩三片青稚的貝殼。這天地萬物，都要塵埃落定，任他如何揮舞那雙鐵拐，他停下時(shí)，那片沙塵都終要散卻。

　　有那么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就懸停在這半空中，忘卻了這一生的恩怨，也放下了這一世的執(zhí)念。

　　身后的長刀刺入了他的后背。

　　身前的雙刀探入了他的胸口。

　　一雙鐵拐脫手而出，重重地砸到了沙土地上，驚起一片沙塵，又緩緩落下。

　　趙貞元雙腳落地，勉強(qiáng)站住了身子。一口鮮血從他口中涌出，他卻不自知。

　　他看到，小千總爬進(jìn)了他的臥房，緊緊關(guān)上了房門。

　　總算，沒讓刺客傷到小千總。他想著，大喝一聲，從身后拔出那柄插入他身子里的戚家刀，雙手握持著，輪轉(zhuǎn)一圈，如舞起一柄關(guān)刀。

　　“刺客，休得猖狂！”他的喉中夾雜著血漿噴涌的聲音，“來呀！我們再打過！”

　　小千總卻突然從自己的臥房中又跑了出來，手里拿著一支手銃，直直指向了院中的刺客。

　　“大膽賊寇！”這一刻，他的喊聲與之前大不相同，不再是驚慌的嘶吼，而是隱隱有了幾分英雄氣概的厲喝，“堂堂千總府，豈容你們放肆！”

　　趙貞元眼前朦朧著，迷離間竟隱隱看到，那舉槍指著刺客的，不是小千總，而是曾經(jīng)的老千總。

　　“千總大人……”他呢喃著喚道。

　　“你們都去死吧！”小千總怒喝著，手指一抖，手銃發(fā)出了一聲炸響。

　　彈丸沒有飛出膛去。那一聲炸響，是手銃中的滑膛炸開的聲音。

　　一陣火花躍動(dòng)，在月光下放肆地散開去。小千總的手指，被那炸開的滑膛片片削去，爆出一片血漿。膛中的那粒彈丸，沒有向前飛出，而是被這炸膛驚擾，反飛向了小千總的眼睛。彈丸飛得太快，小千總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感到一陣刺痛瞬間打入了腦中，隨后便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他的身子隨著這一聲炸響向后飛出，重重撞在了廊壁上，留下了一灘血水，和一具殘破的尸體。

　　炸開的槍膛里，露出了許多碎石和紗布。那是江月容潛入小千總的房間時(shí)，悄悄塞進(jìn)手銃里去的。

　　這一聲炸響，驚醒了正在屋里沉睡的孩子。孩子嚎啕地哭了起來，那哭聲在院落里散開，久久不能停息。

　　院落里的三人，隨著這聲炸響，呆立了許久，又聽著那一陣孩子的哭泣都虛脫一般靠在了墻壁上。江月容和秦狼沉重地喘息著，只有趙貞元靜默良久。

　　忽然，趙貞元用長刀支起身子。兩名刺客心中一緊，急忙擺開架勢，將手中兵刃指向了趙貞元。

　　趙貞元卻沒有看向他們，只是虛弱地拄著那桿長刀，踉蹌地走進(jìn)了老千總的房間。他努力走到老千總床前，無力地靠在墻上，緩緩滑坐下去，望著老千總安詳?shù)乃?，笑了笑?p>　　“我想起來了。”他笑道，“當(dāng)年那條狗，不叫阿黃，叫阿旺?！?p>　　一柄長刀，從老千總臥房的墻壁間貫出。江月容和秦狼看到，那長刀的刀尖上，不斷滲著血水。

　　趙貞元對著老千總，低頭坐著，靜默著，任由一陣涼意漸漸侵蝕了他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