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家庶子
位于關(guān)中京兆治下的武功縣，李家別館。
此刻別館內(nèi)宅一片忙碌，唐國公李淵之妻竇惠臨盆在即。
這可是國公爺?shù)牡诙坏兆?，李家上下無人敢大意。
三十二歲正值壯年的李淵一身緋色長袍，腰束玉帶，此刻他立于廊下，面色陰郁暗沉，狹長深邃的眼眸仰望著陰沉天空飄落的雪花，思緒卻不在身后內(nèi)宅里，那傳來陣陣痛苦呻.吟的妻子身上。
他在思考著當(dāng)今天下的局勢和李家的未來。
年初天子楊堅發(fā)兵三十萬擊高麗，雖無功而返，卻逼得高麗王上表請罪，自辱為“遼東糞土之臣”。
年中突厥十萬聯(lián)軍進犯漠南，大隋軍隊出靈武迎敵，自此加劇突厥內(nèi)部分裂，使之再也無力南下牧馬，大隋北方邊境安寧。
煌煌大隋天威震懾四夷，中原華夏王朝經(jīng)歷數(shù)百年割據(jù)戰(zhàn)亂之后，再一次達到鼎盛！
李淵想起自己連續(xù)兩次上表請戰(zhàn)，都被天子委婉駁回，無奈地苦笑了下，在雄才大略的皇帝楊堅治下，想要染指軍權(quán)是何其困難的一件事。
天子，對關(guān)隴貴族戒心不減！
“父親！父親！”
一陣歡喜的疾呼打斷了李淵思緒，一名十歲男童興奮地從內(nèi)宅沖出，一溜煙地跑到李淵跟前，仰著通紅的小臉雀躍道：“生了生了！母親生了位弟弟！”
李淵微微一笑，俯身摸摸男童的腦袋：“毗沙門，你二弟就叫‘世民’，如何？”
男童漆黑的眼眸透出聰慧，笑道：“建功成業(yè)，濟世安民，我叫建成，二弟就叫世民，我們一起光大李氏門楣！”
李淵哈哈大笑，心中郁結(jié)消散不少，語重心長地道：“你身為長兄，今后可要好好照顧弟弟！”
李建成重重點頭嗯了一聲，乖巧的模樣惹得李淵心中大慰。
回廊拐角匆匆走來一人，伴隨著壓抑的咳嗽聲，此人名叫李德良，乃是李淵堂弟，負責(zé)掌管李家族事。
“家主，牛村偏房李綏之妻恰好也是今日生產(chǎn)，李綏老母周氏跪求門外，說是孩子體型過大難產(chǎn)，需請大夫，她家拿不出五百文錢診費，想請家族相幫。”
李德良一絲不茍地行禮，恭聲說道。
李淵笑容漸收，皺眉沉吟一會道：“你的意思呢？”
李德良拿著絹帕捂嘴咳嗽兩聲，略有病態(tài)的臉上笑道：“左右不過五百錢，給她便是?！?p> 李淵沉著臉搖頭道：“倒不是錢的事，當(dāng)初李綏上門認親，若不是看他拿得出族譜，證明祖上和我們同屬一脈，我豈能安排他一家落戶牛村，讓他入了軍籍，還安排在神通身邊做親衛(wèi)！當(dāng)時我就言明，家族只會幫他們一次，日后貧賤富貴，皆與我國公府無關(guān)！只怕這個口子一開，這家人今后想方設(shè)法攀附，也是不勝其煩！”
李德良笑道：“李綏是個老實人，那周氏雖然出身貧賤，我觀之卻頗識大體，應(yīng)該不是忘恩負義之輩。之前李綏還求我給他未出世的孩兒取名，我贈他‘元愷’二字，他感激涕零。呵呵，我與那孩子倒也算結(jié)下緣分，總不好得袖手旁觀?！?p> 李建成眨眨眼睛，小聲地說道：“父親，既然那孩子跟二弟同日出生，也算有緣，就再幫他們一次吧，就當(dāng)為母親和二弟積福，日后菩薩定會保佑咱們李家！”
李淵笑了笑，摸著李建成的腦袋打趣道：“毗沙門可是菩薩的護法天尊，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那為父也只有照做嘍！”
“德良，告訴那周氏，今后無事不得再上門攪擾，更不許在外自稱唐國公府和隴西李氏族人！若敢違背，我定要以族規(guī)懲處！”
李德良拱手應(yīng)了一聲，偷偷朝李建成豎了個大拇指，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心地仁厚的李建成靦腆地笑了笑，急忙追著李淵腳步往內(nèi)宅跑去。
李家別館開始為二公子的誕生舉行隆重盛大的歡慶。
而在偏僻的牛村，很快也將會有一名嬰孩呱呱墜地。
他們同日而生，一個累世富貴高門大戶，一個不過是貧寒的賤出后人，命運截然不同。
這一年，開皇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戊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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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功縣下設(shè)十幾個村，牛村絕對是最偏遠貧窮的一個。
依大隋制，縣下五家為保置保長，五保為閭置閭正，四閭為族，由里正或族正負責(zé)管理。
牛村只有二十四戶人家，還不足一閭，甚至連村里的長者都不愿擔(dān)任保長，沒啥油水可撈。
村口只有一條泥濘小路通往山外，路旁是一個斜坡，長滿灌木，要是不小心摔下去，沒等摔死就會被灌木刺叢扎個半死。
一條旱季水量比撒尿強不了多少的小溪從山頂淌下，穿過牛村，這是全村除了那口渾水井外唯一的水源，被牛村百姓當(dāng)作寶貝疙瘩，容不得哪家小崽子在溪邊撒野。
山勢險惡，山路難行，缺乏水源和田地，牛村想不窮都不行。
三月，春寒已過，草長鶯飛，大山里迎來了萬物復(fù)蘇的勃勃生機。
村口大柳樹下，午飯過后，按照慣例一個幼童準(zhǔn)時出現(xiàn)，他蹲在樹下盯著一窩螞蟻使勁瞧著，一直瞧到太陽落山，等一位老婦扛著鋤頭從田里勞作回來，叫上他一起回家。
幼童名叫李元愷，自從他斷奶會走路以后，這窩螞蟻就一直瞧到現(xiàn)在，如今他五歲了。
五歲的確是幼童的年紀(jì)，可李元愷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一個五歲的娃娃。
一頭亂糟糟的枯黃頭發(fā)，一張稚氣未脫卻有些丑陋的臉。
這張臉究竟丑不丑，村里人眾說紛紜。
獅鼻闊口濃眉如川，雙眼如紫鈴，經(jīng)常有村里人說在夜晚看見李元愷雙眼冒紫光，幽幽地在黑暗里瞪著你，瞅著怪嚇人的。
有村里長舌婦說李元愷是妖怪，也有村西頭瞎眼老書生信誓旦旦地說這是天人異象，咱們牛村要出貴人。
自家祖母和老娘自然不會覺得自己丑，可是李元愷覺得自己挺丑的，按照后世審美，他這副長相與顏值毫不沾邊，連屌絲的門檻都夠不著。
“偶買噶！這丑比是誰！？”
當(dāng)一月之前，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一段來自后世的靈魂在李元愷身體里蘇醒的時候，五歲才開口說話的李元愷發(fā)出了人生的第一句吶喊。
驚得牛村狗叫了半夜，村里漢子手執(zhí)火把一宿沒睡，還以為是哪座山頭的悍匪下山劫村，保長許老頭差點要派腿腳麻利的后生沖到縣城報官。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堂堂京兆京畿重地，天子腳下，哪個悍匪不長眼睛敢鬧事？
再說就算真有賊人，瞎了眼才會挑一窮二白的牛村下手，許老頭打消了報官的念頭，放下心來。
李元愷捂著嘴透過巴掌寬的門縫，瞅著哄鬧了一夜的小村，嚇得大氣不敢出。
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李元愷才算勉強接受了他新的身份，接受了他來到大隋王朝的事實。
不過李元愷多長了個心眼，沒有立即表現(xiàn)出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畢竟他憨傻了五年，就連娘親和祖母都以為他這輩子會一直這樣傻下去，要是突然性情大變智慧大開，豈不是真的變成妖孽？
萬一把牛村這些缺心眼的莽貨嚇著，拿他浸豬籠怎么辦？
于是李元愷小心翼翼一點點改變著自己，平日多說兩句話，多笑一笑，還會主動幫祖母老娘挑水砍柴，就是這些細微處的變化，讓祖母周白桃和老娘張九娘開心壞了，拉著李元愷跪在一間低矮草房，沖著里面供奉的李家列祖列宗咚咚磕頭。
不過吃完飯跑到村口柳樹下瞧螞蟻這個習(xí)慣，李元愷暫時保留下來，這可是李家丑牛兒一大特色。
腳蹲的發(fā)麻，李元愷一屁股坐下，嘴里叼著一根嫩草，吧唧吧唧嚼著，雙瞳色澤的確異于常人的一雙眼睛滴溜溜打轉(zhuǎn)，哪里還有半分傻氣，倒是充滿了痞氣，模樣十足是個混不吝的莽漢。
牛村姓李的獨一戶，家里男人李綏常年從軍在外，家中只有一個傻兒子和一個老太婆，還有一個瘦小怯弱的婦人張九娘。
前年李家男人回來，呆了兩月又走了，留下兩貫錢，張九娘再度懷了身孕。
去年生下一個小娘，弱小得像是一只可憐貓咪，周白桃拍著李元愷的大腦殼，說生他的時候把老娘折騰壞了，連帶著小妹也遭了罪，還不知道養(yǎng)不養(yǎng)得活。
李元愷表示很郁悶，算了，這個鍋咱接下了，前世孤單至死，今世有個親妹子不容易，這一家大小三個女人，就是這輩子奮斗的理由。
說起來李家一窩老弱傻，李綏又常年不著家，牛村卻沒幾個人敢真的欺辱了老李家，這還要得益于李元愷從小不光模樣長得怪，就連這身子也結(jié)實得嚇人，最可怕的是，這丑牛兒還有一身無人能敵的恐怖氣力！
李元愷瞅了瞅自己粗壯的四肢，內(nèi)心深深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五歲？
哪有五歲孩童身高四尺七，體重八九十斤，壯得跟頭牛犢子一樣？
李元愷曾經(jīng)琢磨了許久，才明白隋朝時期的計量單位與后世不太一樣，他的身高體重按后世換算，大概相當(dāng)于一個十多歲的半大小子。
這也相當(dāng)夸張了好吧？
牛村許多當(dāng)娘的婦人跟他差不多高，別說同齡孩童，就算十二三歲的孩子也不見得有他高壯。
那一身結(jié)實的小肌肉也不知道是咋長出來的，李元愷感嘆，別人是喝涼水都長胖，咱是喝涼水都長肌肉，天生彪悍不解釋！
握住一塊地里摳出來的石頭，輕輕一捏碾成土末，李元愷面無表情地拍拍手。
他清楚的記得，兩年前村里一個閑漢喝醉酒大晚上跑到李家鬧事，拉著張九娘笑得很是婬蕩，氣得周白桃抄起竹耙子和那閑漢扭打在一起。
當(dāng)看到老娘被推到在地，祖母額頭靑了一塊流血，那鮮紅的顏色仿佛徹底激怒了李元愷，他像一頭發(fā)狂的小獅子，一個箭步狠狠地撞在閑漢身上，巨大的力量直接將閑漢掀飛，連院子土墻都被沖倒。
若非祖母死死將他抱住，暴怒的李元愷怕是要將那蠢賊撕成兩半。
那蠢漢被李元愷一撞，斷了一條腿，拄了半月拐杖，一個夜晚喝醉了以后，跌下村口斜坡摔死了。
村里人懷疑是李元愷干的，但一個傻子要說他能暗中下手殺人，說出去也沒人信，此事不了了之，反正是個無親無故的鰥夫。
這個黑鍋李元愷還真不能接，那時候他還沒蘇醒呢，不過那段記憶在渾渾噩噩的李元愷腦海里很清晰，如今也變成了他自己記憶的一部分。
從那以后，村里說李家閑話的少了許多，就算悄悄議論，也不敢離李家太近。
牛村人都知道，可以笑話李丑牛，但不能真的惹怒他。
周白桃和張九娘抱著丑牛兒哭了一夜，這個小男人稚嫩的肩膀，給了她們莫大的依靠和安慰。
李元愷雙手枕著后腦勺躺在大柳樹下，瞇著眼想了許多事。
不久之前，他還是一位縱橫地下拳壇，靠打黑拳為生的街頭混子，由于身手出眾為人重情講義氣，底下也籠絡(luò)了一批人手，生活過得還算滋潤。
可是就在一場重要拳賽之前，一位神秘人物前來找他挑戰(zhàn)。
就在自家山頂別墅內(nèi)，他被那位神秘人物一拳撂倒，那種恐怖力量擊打在他臉上的時候，他第一次感覺到恐懼。
他頭腦昏沉倒在地上，昏死之前，只聽那位黑衣神秘人冷冷地拋下一句話。
“你對力量一無所知！”
再度睜眼，他成了丑牛兒李元愷。
那剛猛一拳，直接把他打回了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大隋！
每每想到這段離奇經(jīng)歷，李元愷都會忍不住咬牙切齒地仰天怒吼：“混蛋！要是再來一次，老子一定讓你見識真正的力量！”
嘭地一聲響，李元愷憤怒地躍起身子，一記直拳轟出，咔嚓一聲，直接將面前碗口粗的大柳樹攔腰轟斷！
連樹干都被打斷，這一拳得有多大的力量啊！
一個十一二歲的赤腳少年領(lǐng)著三四個八九歲小屁孩剛好從村口跑過，他們本想圍著丑牛兒像以往那樣逗弄他幾句，然后偷偷去溪水上游玩耍，不巧剛好看到這一幕。
一眾孩子都被嚇住了，為首赤腳少年拿著一個熱乎乎的烙餅，呆愣愣地望著李元愷，動都不敢動一下，他是牛村保長老許的孫子，自稱小許，也是牛村的娃娃頭。
李元愷沉著臉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搶過小許手里的烙餅，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朝一眾孩童沉聲喝道：“我李元愷發(fā)誓，這一世，沒有人可以再對我大聲說話！”
李元愷不知道為什么他的腦子里蹦出來這句經(jīng)典臺詞，他說了，覺得很爽，很痛快，拿著烙餅揚長而去。
芝麻餡的，還不錯！
身后，一眾牛村大孩子們嚎啕大哭，小許眼淚婆娑，從此心中對李元愷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