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里靜悄悄,不像外面那般嘈雜喧鬧。
崔浦和薛收正在對弈,李元愷這個臭棋簍子,只能在一旁觀摩,順便負責添茶倒水。
崔浦瞥了一眼李元愷,見這小子盯著棋盤抓耳撓腮,一副心急火燎想上手廝殺兩盤的樣子不免感到好笑,悠悠地道:“你小子的棋藝還真是粗淺得很,比之穎兒都還有些不如。這幾盤你就老老實實看著,能看懂一些,對于你的棋藝還是很有幫助的!”
李元愷豈能聽不出崔浦語氣里的揶揄,撇嘴哼道:“崔公自小長于高門之家,身邊不缺文人墨士,棋藝自然不會太差!我身邊都是些舞刀弄槍的莽漢,也就謝玉堂通曉一點棋理,水平與我差不多,找不到人切磋,這棋藝自然不會進步太快!”
崔浦捋須笑呵呵地道:“伯褒棋藝精湛,你倆的治所又隔得近,往日里不妨常來走動。你小子別整天只知道打打殺殺,這治民理政光學理論可不行,還得通過實踐驗證,否則你小子將來充其量也就是一個沙場悍將,入不了朝堂當不了公卿!這方面,你就要向伯褒多多討教了!”
崔浦邊說邊偷偷朝李元愷擠眼睛,朝一臉正色專心致志下棋的薛收努嘴。
李元愷猛然會意,一拍大腿喝道:“崔公所言有理吶!崔公你是不知道,現(xiàn)在每隔旬月碰上伯褒兄蒞臨瀘河堡指導,那都是全堡上下的大事!我和咬金還有眾兄弟,那都是要圍在伯褒兄身邊,拿著小本本記述伯褒兄一言一行,等伯褒兄走后,還要專門開會集中學習伯褒兄對于瀘河堡的指導思想!哎呀~自從聆聽了伯褒兄的教誨以后,我感覺渾身有勁了,頭腦也清醒了,學識都增長了不少!真可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呢!”
崔浦捏著棋子的手抖了抖,狠狠白了一眼李元愷,差點被這渾小子沒臉皮的吹捧話氣暈,他只是想讓李元愷放低身段多向薛收求教學習,沒想到這小子倒好,一通沒水平的奉承話說得好不要臉。
李元愷喝了口茶水抹抹嘴,還頗有點意猶未盡的感覺。
薛收面色淡然地落下最后一顆棋子,朝崔浦拱手微笑道:“崔公,承讓了!”
崔浦急忙俯身去看棋盤,這才發(fā)覺就這么短短片刻走神的時間里,薛收已經(jīng)占據(jù)幾處關鍵落子點,將己方一條沒盤活的大龍徹底堵死!
崔浦嘆了口氣,投子認輸,狠狠瞪著李元愷怒道:“都怪你這渾小子讓本太守分心,否則這局定能扳回一城!”
李元愷不屑地撇嘴哼了哼,崔太守沒臉皮的時候也不少,早就見怪不怪。
薛收一邊收攏棋子,一邊淡淡地道:“崔公不必教唆李戍主費心討好薛某,瀘河堡也有薛某一番心血在里面,自然不會不管!有關戍堡政務民生任何問題,李戍主若有不懂,都可以遣人來問,薛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李元愷抱拳笑嘻嘻地道:“有伯褒兄這番話,小弟我也能安心不少。瀘河堡開市面臨困局,我們擬定好的商貿規(guī)劃,恐怕一時半刻實現(xiàn)不了,我還擔心伯褒兄撂挑子不干了呢!”
薛收微微一笑,說道:“其實李戍主料理政務還是頗具天賦,最難能可貴的,是李戍主能虛心納諫!身為一方?jīng)Q策者,能夠從善如流,這一優(yōu)點非常重要!”
李元愷笑道:“伯褒兄過譽了!術業(yè)有專攻的道理我懂,專業(yè)之事交給專業(yè)之人來做,我很放心!只要提出的建議是有利的,正確的,及時聽取和改正,我覺得沒什么,很正常!”
崔浦捋須,笑道:“不錯,你小子自信卻不自負,不容易啊!”
薛收也頗有感觸地嘆道:“李戍主正值意氣風發(fā)之時,卻能明悟此道理,殊為不易!可惜啊,若天下掌權者都能如李戍主一般,明白民生之重,民力之可貴的話,那么也就不會有兩年之內死傷百萬丁役的人間慘劇發(fā)生......”
崔浦神情一凜,眼睛朝外瞟了一眼,輕聲道:“伯褒,慎言!”
薛收自嘲一笑,搖搖頭沒有說話。
李元愷輕聲道:“伯褒兄,令尊之事,尚無挽回之機嗎?”
薛收情緒低落,面色晦暗地搖頭道:“家父因直言勸諫觸怒龍顏,冒犯天威該有罪罰!只是......可憐老父年事已高,卻被貶謫至偏遠的南???!嶺南之地瘴氣叢生潮濕炎熱,家中老仆傳信來,說是老父水土不服重病纏身,不知......不知還能挺多久~”
薛收痛苦地閉眼,雙目垂淚,心中牽掛遠在南海郡的生父。
崔浦長嘆一聲道:“玄卿公乃我朝忠義賢良之士,受天下士人敬仰,萬不該遭此厄難呀!”
薛收雙拳緊握,雙目赤紅,聲音低沉地道:“我所痛恨者,并非是家父咆哮朝堂君前失儀而受懲處!我是恨,家父所諫都是謀國之言,處處為大隋天下著想,天子卻為何不信不聽?滿朝重臣都知道天子行事之弊端,將有大害于天下,他們?yōu)榱吮H陨?,一個個裝聾作啞,任由天子胡亂妄為!若非沒人敢觸怒君威,天子對我父之言又多次不理不睬,我父又怎會悲憤無奈之下在兩儀殿當面死諫?”
薛收猛地激動起來,咬牙切齒地低聲怒吼道:“家父為大隋盡忠,他不該受到這樣的羞辱!天子因私怨而報復,此舉實在太過令人寒心!總有一天,天子會后悔的!他的自負,他的傲慢,他輕賤百姓之命,這些,會為大隋招來無窮無盡的災禍......”
崔浦見薛收情緒難抑,言辭愈發(fā)激烈,禁不住冷汗噌噌,趕忙緊張地喝止,再說下去,恐怕就是謗君惑亂之言,稍有泄露,便是死罪吶!
薛收仰頭嘆息噤聲,神情蕭索倦怠地扶著額頭。
李元愷默默坐在一旁,他能感受到薛收心中的怨念,這份怨念,恐怕也是整個河東薛氏對于楊隋朝廷的不滿。
天子楊廣一方面大興土木耗費民力,輕賤百姓性命,一方面在重視防備門閥世族的同時,又想方設法削減門閥勢力,到頭來搞得兩邊得罪兩邊不討好。
大隋得國本就富有爭議,楊氏天子在世族和百姓中的威望還是差了一些,楊廣想憑借皇權將世族和百姓玩弄于鼓掌之間,就如走鋼絲一般,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屋內三人沉默下來,李元愷看了一眼崔浦和薛收,果然,這些世族中的精英子弟恐怕早就看出了大隋的致命問題所在,但卻甚少有如薛道衡一樣的忠貞正直之臣直言勸諫。
如今看到薛道衡的下場,恐怕朝堂之上,就算有朝臣看出了問題,也不會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觸怒君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