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樺寺距離許州城并不算遠。
真年頭沒有地鐵公交，普通人出門極其不便，好在陳家如今有錢，倒不至于像尋常百姓那般只能依靠雙腿。陳臨坐在放著香蠟紙表的牛車上，身后不遠就是陳母所乘坐的馬車。
如今時過四月，桃花盛開。剛出了城，一路上便到處都是三三兩兩結(jié)伴的游人。在道路的兩旁，那些挑著貨擔的小商販吆喝聲此起彼伏的響起，偶爾有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白衣公子經(jīng)過，還沒來得及意氣抒發(fā)，放馬狂奔，揚起的泥土與拋灑的馬糞便引得旁邊行人一陣叫罵，只得勒馬放緩腳步，隨著人潮緩緩涌動。
陳臨倒是很享受這樣慢慢悠悠的節(jié)奏，只是沒有了電腦，手機這些電子產(chǎn)品陪伴，總覺得有些無聊。好在陳石倒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從慢悠悠的牛車上不停地跳下去，歸來時總能帶上一兩樣吃食，如此反復幾次，終是挨了陳母一頓掛落，這才消停陪陳石躺在牛車上發(fā)呆。
晃晃蕩蕩如搖籃一樣牛車對催眠有十分不錯的效果，陳臨迷迷糊糊的睡的正香，突然感到一股巨力不停搖晃自己。
“哥！哥……你快看！”
低血糖的人在被吵醒之后總是伴隨著起床氣，陳臨強忍著一拳砸到對方臉上的沖動，將視線順著陳石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一群衣衫襤褸，面有饑色的百姓。
“哥，這怕不是哪里又鬧災荒吧？”陳石小聲道。
說話的功夫，車隊與這伙災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隨著道路兩旁災民越來越多，陳府車隊里的幾個護院登時緊張起來，各個握緊手中尖刀，提防有人趁機劫奪車隊。
陳臨倒是不怕。如今車隊出了許州城不過二三里，路上行人更是人來人往。這批災民攏共數(shù)下來也不過十幾個，還多是老弱婦孺，就算是真起了歹心，也不敢光天火日劫陳家的車隊。他更好奇這些人是從哪里逃難過來的。要知道古代各州府之間往來，必須要持有路引，否則被當成亂民充軍流放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加之種花乃農(nóng)耕之家，鄉(xiāng)土情結(jié)極深，讓一群農(nóng)民舍棄賴以生存的田地，這簡直比要他命還殘忍。
還沒等他開口詢問，這群災民中一位老人迎著車隊走了過來，沖著他拱手行了一禮：“敢問這位公子，這前面是何處？”
“許州?！?p> 陳臨跳下牛車，將牛車上幾樣沒吃完的小吃拿出來，讓老人分給眾人。
老人頓時欣喜不已，其間自然少不了“公子菩薩心腸”之類的話。分完食物，老人緊皺的臉這才放松下來，跟陳臨講述起來歷：“欸……不瞞公子說，老漢我本是青州安縣人士，家中也算是當?shù)氐母皇思?，只可惜如今幾百里路走下來，死的死，散的散，攏共也就剩下我們這些人了?！?p> “青州？！”一旁的陳石瞪大了眼睛，顯然被嚇得不輕：“老丈，你就算逃難也該去開封府啊，怎么跑到這來了？”
陳臨并不知道青州是哪，但聽到陳石提起開封，他倒是有些印象，記憶里開封的小籠灌湯包湯鮮味美，時至今日回憶起仍難忘至極。
一旁的兩人倒是不知道陳臨所想。聽到陳石的話，老人嘆氣道：“非是不愿，實乃不能??！老漢初到東京城外，那里就設了卡，不再放我們這些人進城。倒是有幾戶人家在城外施過些粥，但也只是勉強填飽肚子。再后來從城里頭來了位大官，說是怕我們這些人擾到東京城里頭貴人們……天爺?。∥覀兙拖脒M城找份工糊口，哪就擾了那些貴人們的清凈！”
老人情緒激動，聲音不由大了幾分，后面在馬車中休息的陳母聽到異響掀開車簾，這才注意到車隊停了下來。
“臨兒，石兒，前面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事！”陳臨一邊應和，一邊轉(zhuǎn)頭對陳石道：“你過去陪娘說說話，讓她老人家別擔心，我再跟這位老人家說兩句話?！?p> “哦，那大哥你快點，咱們拜祭完爹還要去白樺寺呢?！?p> “嗯，知道了。”
目送陳石離開，陳臨想了想，從口袋里取了幾兩銀子出來，遞給老人道：“老人家，這點銀子你拿上，進了城買點吃的。”
“謝謝公子！”老人說著就想給陳臨跪下磕頭，被陳臨攔了幾次，這才作罷，“敢問公子高姓大名，日后小老兒必定報答今日之恩。”
“報答就算了?！标惻R擺擺手，正打算招呼車隊重新出發(fā)，臨上車又突然回過頭：“對了，青州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老人臉上頓時變得十分難看，顯然是回憶起來什么不好的事，張口就罵道：“還不是那天殺的黑面賊！今年年初的時候，梁山泊里那群該死的水盜不是哪根筋不對，忽然就想到了起兵造反！那群沒了心肝的玩意兒，一開始還打著劫富濟貧懲治貪官的旗號，可到后來，他們每到一個地方，就不分青紅皂白殺光縣里的富戶官員，就連尋常稍微富足點的百姓都難逃那些人的魔掌。我們那條街老陳家二女兒，多好的姑娘啊，不光模樣俊，干起活來還特別勤快，今年十四，跟臨街老六家的兒子才交了八字，打算今年就完婚，可就出門給她爹抓藥的功夫，愣是讓那幫人給…給…”老人喘著粗氣，眼珠子里迸發(fā)著濃濃的恨意，過了好大一會，才長嘆一口氣：“我那可憐的震兒從小心善，忍不住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結(jié)果不知怎么就傳到了他們耳朵里，當天晚上，一個滿臉須發(fā)的黑炭頭就提著兩把斧子找到了家中，當著老漢的面，直接將我兒子給剁成了兩半，還揚言說‘他乃梁山好漢，黑旋風李逵?！尷蠞h盡管找人報復……彼其娘之！老漢恨不得生食其肉?。?！”
送走一幫災民后，陳臨又來到馬車上，跟陳母聊了幾句寬心話，這才返回牛車，讓車隊重新啟程。
牛車緩緩在土路上前行，陳石駕著車，陳臨躺在車架上，一個人琢磨著老人剛才的那番話。
黑旋風李逵？
陳臨乍一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時，心中是愕然中帶著些許竊喜的。然而當隨著記憶當中的梁山好漢突然變成別人口下一伙造反逆賊時，這種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轉(zhuǎn)放在誰身上都有些難以接受。
從剛才短暫的接觸中，陳臨曾認真觀察過老人的神態(tài)，語氣，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任何欺騙的成分……但這恰恰是令他擔心的地方。
由于之前一直忙于張巧巧的事，后來又琢磨著如何擺脫傻子的身份，一連串的瑣事令陳臨無暇了解他究竟是來到哪朝哪代?，F(xiàn)如今突然間得知這里是北宋，陳臨的心中除了迷茫之外，就只剩無盡的煩躁。
以前在看水滸傳的時候，他曾經(jīng)聽人提到過，說宋江起義便是標志著北宋沒落的起始。但是說到后面宋徽宗究竟何時被擒，北宋又是何時被滅，他就記得不甚清晰了。
無論多么輝煌的故事都不過只是著史人筆下的寥寥數(shù)語，可真當身處于這段慘烈的歷史中時，陳臨不得不放下心中輕視之心，認真思考這有關乎他身家性命的大事。
北宋，一個所有種花家兔子提起時無不扼腕嘆息的朝代。
后世的人們一提起北宋時，除了贊揚他高度發(fā)達的商業(yè)以及昌盛的文學成就外，剩下的便是對那段那慘絕人寰的靖康之亂的無盡哀思。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崖山之后無中華！
兩百多年后，隨著趙宋皇朝的徹底滅絕，十萬軍民跟隨陸秀夫與少帝趙昺一同跳海殉國，華夏幾千年的傳承自此產(chǎn)生嚴重斷層……而眼下，遼人惡騎正于雁門關外，虎視眈眈！
陳臨怕了。
他從不覺得偌大的北宋多了一個他會有什么不同，在滾滾的歷史車輪碾壓下，誰也無法力挽狂瀾！
特別是之前遇到的那個逃難老人，陳臨仿佛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未來。他內(nèi)心比誰都清楚，往后的數(shù)年里，似梁山這樣的造反，或者說是起義，還會在大宋王朝這片大地上不斷上演，而更加可悲的是，如今的陳臨恰好就屬于那批應該被宰掉的狗大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