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孩快步跑向小船，阮風(fēng)鈴跑了幾步又回頭朝三九揮揮手，讓他先回去。一轉(zhuǎn)身，差點(diǎn)和三個擠成一團(tuán)往岸上走的大漢撞到。
那三名大漢長得人高馬大，相貌并不大像，但是都長著一個大大圓圓，一模一樣的大蒜鼻子，一看就是兄弟三人。
三個大漢在逼仄的渡口石階上你推我擠地往上走。
一個本地的拳民打著“哈哈”迎上來，朝三人拱手道：“各位兄弟路上辛苦，鄔師兄已經(jīng)在祠堂內(nèi)開壇，請馬上去集合?！?p> 三名大漢聞言不約而同地抱起手臂，挺腰昂首，滿臉“你算哪根蔥”的表情。
當(dāng)先的大漢喝道：“你師兄又不是我?guī)熜?，你師兄開壇關(guān)壇，關(guān)我屁事？”
第二個大漢卻微搖頭反駁道：“不對不對，他只說‘鄔師兄’，沒有說‘你的師兄’，當(dāng)然是指他自己的師兄?！?p> 第三個大漢接上說道：“你們都錯了。不管此人說‘鄔師兄’還是‘你的師兄’都沒錯，他看到我們頭上綁著紅布條，以為我們也是拳民才這么說的。”
第一個大漢對那拳民說道：“喂，阿爸跟你講，我們不是拳民，去不去祠堂輪不到你來說?！?p> 第二個大漢附和道：“對，我們是偵探，暗中監(jiān)視你們的一舉一動，頭上綁紅布條是為了假扮成你們的模樣，好讓你們不起疑心。”
第三個大漢生氣地對第二個大漢說道：“既然是暗中監(jiān)視，你怎么把喬裝打扮的事情說出來了？”
第二個大漢也氣道：“是大哥說出來的，我只是做了補(bǔ)充說明，你為什么只對我一個人生氣?！?p> 第一個大漢道：“阿爸只說我們不是拳民，沒有說我們是偵探?！?p> 第二個大漢道：“你既然說了我們不是拳民，漏了口風(fēng)，他當(dāng)然會暗中起疑，設(shè)計(jì)試探我們，讓我們露出馬腳，到時候自然也會知道的?！?p> 第一個大漢怒道：“就算他起了疑心，也還沒有開始設(shè)計(jì)，就算他設(shè)計(jì)，我們也可以不說話，我們不說話，他怎么會知道我們的真實(shí)身份?！?p> 第三個大漢道：“我們說了都沒用，讓他自己說說看?！?p> 三兄弟拉住那本地拳民，三個大蒜鼻子同時湊上去，七嘴八舌地說道：
“你聽了他的話大起疑心，馬上暗中思考用什么計(jì)謀試探我們是不是？”
“就算你起了疑心，本來打算暗中設(shè)計(jì)，發(fā)現(xiàn)難度太大于是放棄。如果不是他說出真相，你根本不會知道對不對？”
“你不說話是不是在學(xué)他剛剛說的，讓我們不知道你真實(shí)的想法？”
本地拳民張口結(jié)舌，一臉迷茫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分不清他們說的“他”到底是哪個。
三九回到茅草屋，已近正午。發(fā)現(xiàn)湯夢生早已回來，門口綁著兩只大野雞，三九歡呼一聲，也沒問雞從哪來的，拿刀子割開野雞的脖子，接了兩大碗雞血。
三九問湯夢生：“洋老爺，雞可以煲炒熏烤，您想怎么吃？”
湯夢生很感興趣地問道：“你最拿手怎么做？”
“我都會做。不過煲沒有枸杞、當(dāng)歸、姜片，煲不出鮮味；炒沒有姜蒜辣椒香油，炒不出美味；熏需要適量茶葉花椒白糖，不然不夠入味。不如直接烤吧？”
三九似乎對做菜很在行，說起來頭頭是道。
三九燒開水，給野雞拔毛清洗干凈，把內(nèi)臟洗好留著。給野雞抹上醬油腌了一下，再用竹竿插住。生起火，和湯夢生一人拿著一只在火上烤。兩只野雞都十分肥大，不一會兒工夫油脂冒出呲呲滴下，香氣四溢。
兩人一邊慢慢烤野雞一邊聊天說話。湯夢生問三九：“你做菜這么拿手，是誰教你的？”
“沒人教我，我從小就給我娘做菜吃，后來給我爹做菜，做的多了自己就學(xué)會了?！?p> “你爹娘呢？”
三九黯然傷心：“他們都沒了?！?p> 湯夢生做了個歉意的眼神，換了話題問他：“我聽見有人叫你三九，三九是你的名字？你姓什么？”
“我沒有姓。”
湯夢生奇道：“你有爹有娘，怎么會沒有姓？”
“我姓了幾年劉，劉一熊不讓我姓這個姓，把我的腿打斷了。說我要是還姓劉，就把我打死?！?p> 湯夢生更加不解：“姓劉的人那么多，他憑什么不準(zhǔn)你姓劉？”
“……因?yàn)槲业皇俏矣H爹。我本是遼寧錦州人，我沒出生爹就死了，我娘也跟著得了瘋病，家里人就把她趕出來了。她只好流浪到一個水潭邊，找到一處山洞里生下了我。我娘的病時好時壞，一發(fā)病人就不見了，好了又跑回山洞抱著我哭。”
“娘只會管我叫‘喂’，后來我長大懂事了，我問娘我姓什么叫什么？我娘開始想，她一想就頭痛，又跑走了。”
“我從小就學(xué)會了在水潭里釣魚摸螺螄，在山里打小鳥抓野兔山雞。有一回晚上，我娘病好了又回來了，我摸黑從水潭里捉了三只魚九只蝦，給我娘燒了碗湯，娘特別開心，她后來就叫我三九?！?p> 傳教士問：“你怎么到了這里？”
“我十多歲的時候，我娘帶我往南邊走。一路討飯走了半年多，才知道到了山東，這時候遇到了我爹劉金福，他是拉二胡的盲人?！?p> “我爹對我和娘都很好，后來我娘又不見了，這次再也沒回來。我就跟著爹一路流浪到了江蘇揚(yáng)州，碰上唱越劇的戲班，戲班阮老板也是這里人，和我爹是老鄉(xiāng)，阮老板好心收留了我們，我和爹一直住在戲班里。就這樣過了幾年，去年我爹得了肺病死了，他囑咐我把骨灰?guī)Щ乩霞椅髌?。?p> “我爹本來有個大哥，也已經(jīng)死了，他有個兒子，就是劉一熊。劉一熊不準(zhǔn)我住我爹的房子，我只好在鎮(zhèn)子上流浪，后來找到這個沒人要的茅草屋，就住了進(jìn)來。前幾天，劉姓人討論修族譜的事，有人喊我過去，劉一熊不同意，打斷了我的腿，不準(zhǔn)我說自己姓劉?！?p> 這時野雞發(fā)出陣陣熟了的濃郁肉香，兩人迫不及待地大口朵頤，三九也顯得開心了起來。
三九大著膽子問湯夢生：“洋老爺，您怎么稱呼？從哪里來？”
“我本名叫Thomas，中國名字叫湯夢生。我是英吉利國人，全稱叫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Northern Ireland?！?p> 三九忍不住模仿了一下“Thomas”的英文讀音，“托……托夢……死”。
惹得湯夢生大笑不止，差點(diǎn)把雞掉到地上。他將插著野雞的竹竿掉了個頭，在地上寫了他的英文名字。
三九贊道：“這些圈圈一樣的字真有趣，和中國字一點(diǎn)也不一樣，跟畫蝌蚪似的。洋老爺，這個怎么讀？”
閑來無事，湯夢生一個個字母教他讀，又連起來教他讀，這次三九認(rèn)真地跟讀了幾遍，說自己記住了。湯夢生不相信，伸腳把字擦掉，重新隨意寫了單個字母，三九都能讀正確。
湯夢生有意想同三九開開玩笑為難一下他，便把二十六個字母表寫下來，教三九讀音，讀了兩次就把字母擦了。而后自己隨意讀一個，讓三九寫一個，竟然都能寫對。
這下湯夢生不禁大感意外，他問三九是怎么記住的。
三九道：“我從小就是這樣的，有時候摸一把水潭里的螺螄，看幾次就能記住每個螺螄的樣子，它們的花紋形狀，顏色深淺都是不一樣的。您寫的字母比螺螄好認(rèn)多了。”
湯夢生聽到此處，心里猛然一動，問道：“如果有一本圖畫書，上面的圖案雜七雜八，你也能記得下來樣子么？”
“我記過私塾先生的書，東浦有個綢莊少爺徐錫麟，請了私塾先生，免費(fèi)教窮人家的小孩認(rèn)字。我時常送完草藥便去聽課，有時候沒時間，就借先生的書看幾遍，把字全記住，以后在別的地方看到一樣的字，再聽別人說起我就會了。我就是這么學(xué)會認(rèn)字的?！?p> 湯夢生若有所思地默默點(diǎn)頭。
“你以后不要采草藥，便做我的隨從?！睖珘羯统鲆粋€金元寶，“你明天去東浦銀號，把金元寶兌成碎銀子，家里缺什么都買齊……不要忘了給你自己買幾套新衣裳，以便跟著我做事。還有以后叫我湯神父，不要再叫洋老爺，我們都是上帝的仆人，人人平等。”
三九看見金元寶，心臟“砰砰砰”似乎要跳出來：“我……我從來沒見過……成錠的金……金元寶。”
湯夢生讓他拿好，三九卻不敢拿。湯夢生把金元寶放到他手里，三九像被咬了一口似的抖了一下，金元寶滾落在地，他趕緊撿起來放進(jìn)懷里，心臟兀自“砰砰砰”急跳不止。
“你沒有姓也沒正式名字，我便給你起個名字吧?！睖珘羯种更c(diǎn)著腦袋，搖頭晃腦想了一會兒說道：
“有了。你可姓‘亨’名‘利’，‘亨’和‘利’在中國字里都有吉祥的含義，《易經(jīng)》里說：‘乾，元亨利貞’，亨代表禮，利代表義。亨利也可直接翻譯成英文Henry?！?p> 湯夢生將亨利的中文和英文都寫在地上，教三九認(rèn)。三九極為認(rèn)真地跟讀，牢牢記在心里。
“我有正式的名字了？我姓亨名利，我叫亨利……我以后要叫亨利?！比砰_心地說完后，想起自己的娘，又忍不住心酸不已，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