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梅雖說丟了六皇女,急得要驚動(dòng)了皇帝,但是回到瑾萱宮,還是一股子的清冷和平淡。
像她的父君,花瑾君,一樣。
花瑾君與往常一樣在書案上寫詩,不像丟了孩子的人。
半梅把月掩放進(jìn)花瑾君的屋里便下去干活了,光顧著找月掩,落下了不少的活。
花瑾君喜靜,屋里只有筆墨的聲音,還有月掩坐在矮凳上晃悠著雙腿,凳腳與地面摩擦的“吱吱呀呀”。
月掩很焦慮,她抓著自己的裙子,握緊又放松,不斷地反復(fù)著,身下壓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恐懼。
她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父君的臉,她從來沒有這樣看過他,他的臉如此的平淡祥和。
這樣就很好,這樣就很好了,不要有任何一絲的表情,否則她會(huì)立馬奔潰掉。
父君寫的詩一般都會(huì)帶著什么“門”啊,“竹”啊的字,月掩也看不懂,她以前想父君一定是喜歡在門前栽植一大片一大片的竹子,一出門便是陰陰涼涼的,還有撲面而來的竹香。
但是后來父君在門前種了山茶花,紅的、淡紅的、粉紅的、白的,層層疊疊的,很美。
花瑾君停下筆,熟練的摸起書案旁一只小小的精致的青瓷瓶,就一根手指那么大小。
那個(gè)青瓷瓶,月掩一出生就有了,花瑾君不讓任何人碰它,就算是母皇來了,花瑾君也一定會(huì)把青瓷瓶藏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母皇不知道花瑾君有一個(gè)青瓷瓶。
月掩想母皇應(yīng)該也不在乎,母皇可是有成千上萬個(gè)青瓷瓶,才不在乎他一個(gè)小的。
青瓷瓶里有東西,月掩偷偷摸過,掂了掂,但不敢打開看,她猜里面裝著糖果,或者是水,或者是胭脂粉…
最后她肯定了一個(gè)答案,里面是毒藥。
她自己猜的,但她就是這么肯定。
花瑾君走到她跟前,把她拉起來站著,不讓她再晃動(dòng)矮凳了,自己則坐了下去。
月掩的頭發(fā)有些凌亂,還沾著些斑駁的汗 ye,粘在了她細(xì)嫩的皮膚上,花瑾君皺了皺眉,想扯出她的手帕給她擦汗,什么也找不到。
也不在乎一條手帕去哪了,便把自己的給她擦拭。
“去哪了?”花瑾君的聲音很清冷,就是冷的,但月掩卻感到一股溫暖,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異樣的溫暖。
月掩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點(diǎn)點(diǎn)頭,像悟出了一個(gè)天大的大道理,一本正經(jīng)道:“我不應(yīng)該打皇舅舅的?!?p> 花瑾君想起來了。
上個(gè)月,女皇給月聞曜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慶功宴,文武百官,三宮六院都來祝賀月聞曜西南剿匪凱旋,皇恩浩蕩,特封月聞曜為“曜月大將軍”。
封男子為將軍,在女國的歷史上從來沒有的,除了昆北山的“神仙”以外。
宴席上,女皇和將軍逗著月掩,月掩是所有皇女中最小的一個(gè),女皇也喜歡這個(gè)“最小的”,時(shí)常找月掩說說話或者抱在懷里,像尋常母親一般。
沒有人不嫉妒月掩的。
女皇笑著對月掩說:“你皇舅舅如今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大將軍,掩兒你怕不怕他?”
月聞曜好像很享用“殺人不眨眼”這個(gè)稱號,也笑著看月掩。
皇舅舅很年輕,白白凈凈的,笑起來,眼角彎彎像新月,溫潤的像個(gè)書生。
月掩下意識搖搖頭。
女皇故作吃了一驚,“我們掩兒可真厲害,不怕皇舅舅?!痹侣勼薮寡劭粗谙旅娴幕ㄨ?p> 花瑾君低著頭,對宴席上的歌舞充耳不聞,連在皇帝和將軍跟前自己的孩子也漫不經(jīng)心的。
月聞筠把月掩推到將軍的懷里,仍是挑逗孩子的姿態(tài),眼里含著笑,“掩兒既然不害怕,那就去打皇舅舅的臉,你皇舅舅到西南剿匪大半年了,母皇也為他擔(dān)心了大半年呢,你得替母皇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p> “教訓(xùn)教訓(xùn)”是逗孩子的玩笑話,沒人當(dāng)真。
月聞曜把月掩抱進(jìn)懷里,讓她坐上自己的腿,月掩十歲了,挺重的,女皇也不怎么抱著她了,月聞曜把她抱得很穩(wěn)。
月掩聽了母皇的話,看著皇舅舅,有些不知所措,漸漸地,有些急促和不舒服。
她想掙開皇舅舅禁錮在她腰上的大手,很突然,皇舅舅在她耳邊,不慢不緊的說:“聽懂你母皇說的話嗎?”
皇舅舅的聲音很好聽,她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
她打了皇舅舅一巴掌,十歲的孩子能有怎樣的力氣?皇舅舅白白凈凈的臉一點(diǎn)痕跡都沒有。
月掩“逗笑”了女皇,女皇哈哈大笑,文武百官,三宮六院不知道女皇在笑什么,只知道跟著一起笑,放聲笑,大笑著…
花瑾君想到宴席上的荒唐和丑態(tài),心里滿是厭惡。
對著月掩,他壓著喉嚨里的嘆息,撥弄好她的頭發(fā),“皇帝叫你打,你也不能不打?!?p> 月掩像是沒聽懂他的話,低下頭扯著自己的腰帶,只扯開了一條縫,掏出一塊糖。
糖沒有用紙包好,受了熱,溶成了一坨,弄臟了月掩的衣服和手。
花瑾君下意識把月掩推遠(yuǎn)了一點(diǎn),不讓她的糖塊“殃及”了自己。
月掩被推的有些發(fā)愣,雖然只是輕輕的,她深處的恐懼在沸騰,翻滾著要把她的心臟擊碎掉。
“哪來的?”花瑾君心情不太好,他不喜歡月掩這樣太過隨心所欲了,說話東答一句西答一句,做事情也是,想干嘛就干嘛。
他喜歡規(guī)規(guī)整整的。
幸好月掩終于跟上了他的問題。
“皇舅舅給的?!必堃粯拥穆曇簟?p> “你去了‘瑞霖殿’?”月聞曜住在宮里,最東邊的瑞霖殿,駐守皇宮的蔚翎軍也在那邊。
月掩搖頭又點(diǎn)頭。
花瑾君只覺得自己的耐心要耗盡了,月掩手心里的糖溶的更快了,滴滴答答,臟了月掩的鞋。
“你好臟啊?!被ㄨ胫葧?huì)叫半梅趕緊收拾干凈,別引著蟲子進(jìn)來了。
月掩的身體抖了一下,她之前一直很勇敢的,不會(huì)哭,再疼也不會(huì)哭。
因?yàn)樗栏妇幌矚g她哭。
“掩兒好臟啊。”
“是啊?!被ㄨ龥]注意到月掩神情,實(shí)話實(shí)說罷了。
月掩的眼淚順著眼角的淚痣不停地落下。她不想的,她說過不要的,可是皇舅舅不聽她的。
“你哭什么?”花瑾君生氣了,他不知道這孩子怎么變成這個(gè)樣子了,說她一句“臟”,便像小兒郎一樣哭哭啼啼的,也不害臊。
月掩慌張的拿袖子抹去自己的眼淚,越擦越多,把自己活活擦成了一只大花貓。
“行了。”花瑾君把自己不好的情緒給埋掉,仔細(xì)想了想月掩的不對勁,“皇舅舅打你了?”
也不可能呀,月聞曜雖然陰狠,但也不是如此小氣之人呀,為了這玩笑的一巴掌,欺負(fù)一個(gè)小孩。
但,也有可能。
月掩沒有再搖頭點(diǎn)頭了。
“沒有?!痹卵跀鄶嗬m(xù)續(xù)的,不用再讓自己的父君一個(gè)一個(gè)的問題問了,“皇舅舅的宮殿有一條很長很長的紅緞帶…他說白色最配紅色了…他讓掩兒以后多穿紅色的衣服…窗外面有一棵鳳凰樹…紅的跟紅緞帶一樣…有只鳳凰在上面搖呀搖呀…搖暈了掩兒…皇舅舅給我吃了一塊糖…又給了我一塊糖…別在我腰帶上…我吃的那塊糖…還沒吃完呢…皇舅舅就收起來了…也別在他的腰帶上…”
花瑾君聽的有些迷糊了,月掩含著哭腔,有些話又聽不太清楚,到頭來,什么都聽不懂,只記得“紅”呀“鳳凰”呀“糖”呀的。
月掩停了一下,也不哭了,眼神游離,她往常那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又回來了,“皇舅舅說他喜歡我。”
這句話,花瑾君聽得特別清楚,“應(yīng)該吧。舅舅疼侄女也是應(yīng)該的。”
花瑾君喊半梅進(jìn)來帶月掩去洗浴,月掩的手被半梅牽著,不肯走。
“父君,抱抱掩兒?!北б槐Ь秃昧?。
“去吧自己洗干凈吧?!被ㄨ龥]有抱她,連碰都沒碰。
月掩愣愣的跟著半梅走,她手心的熱度也溶不了剩下的糖心了,“啪嗒”砸在地上,惡心而扭曲。
月掩離開了,這屋子里還有著糖塊的甜膩,怎么也散不開,惹得花瑾君心煩意亂,把半墨叫進(jìn)來收拾這些糖漬。
他走到書案,搓了搓青瓷瓶,好想問那人,他到底該如何是好。
花瑾君吃完晚膳后,仍是惴惴不安的,他翻著書,讓半墨去問問月掩怎樣了。
半墨不一會(huì)兒就回來,“半梅姐姐說,六皇女好的很,還自己洗澡了,不讓奴才們插手,說自己是大姑娘了,不是小孩了…”半墨也是孩子性格,嘰嘰喳喳的講個(gè)不停,“…吃完晚膳,就去睡了,白天的時(shí)候肯定玩得累,也幸好找回來了,不然這時(shí)候也不知道在那個(gè)地方睡著了…”
太陽落山了,連余暉也散得一干二凈了。